决定写《随想录》,是巴金道德人格的复苏。他对““文革””、反右运动的反思,他对现实的思考,他对自己的解剖,确切地说,更多的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飞跃。《随想录》中,那个痛苦的巴金,主要是在做自己灵魂的剖析,而这把手术刀,便是道德。他所做的忏悔,他所发出的呼吁,大多数与他所感到的良心自责有关。他之所以反复鞭挞自己的灵魂,我想就是因为当他重新审视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时,看到那些举动,同他当年为自己确立的道德人格的标准,有着明显的差距。正义、互助、自我牺牲,他在二十年代翻译克鲁泡特金《伦理学》时所信奉的做人的原则,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在那些政治运动中,他并没有做到用它们来约束他如何去生活,去做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而被动去写检讨,去讲假话,去批判人,包括他所熟悉的友人。这便是《随想录》中巴金的痛苦。这便是为什么他如此严厉地甚至有些苛刻地解剖自己,那样反复地强调讲真话的原因。没有这种思想历程的人,对道德人格没有如此强调的人,纵然有过他同样的经历,或者比他更应忏悔,也不会写出他这样的作品来。正是在这些反思中,在这些真诚的文字中,他的人格,才得以形成一个整体。
道德过去曾一度被视为虚伪的东西批判过,也有人认为《随想录》只是停留在对““文革””的道德反思的层面而怀疑其价值。但是,巴金却是在真诚地拥抱着道德。他在晚年一再强调的“说真话”,对于他,是道德人格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准则。自然,真话不意味真理,因为这完全是两个不同层面、不同范畴的问题。真理属于认识论,真话则属于道德观。真话虽然不一定代表真理,而假话却万万不会是真理,而且只有前者才是探索真理的途径。戈培尔说过“谎话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实”,从历史上看,这已成为对法西斯本身的嘲弄,从道德上讲,这显然也是做人之大忌。当我们稍稍回顾一下反胡风、反右、“文革”时的历史,就不难看出,道德往往是决定知识分子乃至所有人做出各种表现的至关重要的因素。巴金以他的体验,以他的整个人格,向人们昭示着:注重道德的冶炼,真诚地做人,少一些良心自责,与创作出优秀作品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因此,他认为,作家以及每一个人,首先得做一个真诚的人。
尽管巴金在《随想录》中的表述比较直白,缺乏理论色彩,但所提出来的命题分明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和历史分量。我们必须看到《随想录》发表的具体历史环境,在乍暖还寒时节,中国思想界仍处在徘徊、迟疑的阶段,起伏不定、忽紧忽松的局势,使许多人无所适从,往往以缄口不语而为上策。但巴金没有沉默。他坚持发出自己的声音。
巴金当然不是完人,但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他的伟大就在于真诚。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对在历史转折时期曾经为中国思想界、文学界做出巨大贡献的巴金,我们需要更多的理解,需要更多地从历史实际出发,来总结其思想的价值。按照现在的思想水准片面地、脱离具体环境看待二十年前的巴金,进而予以讥讽和挖苦,并不是真正的思想者应该采取的态度。一个人的思想,很难不受到历史环境的局限。特别是思想的表述,常常会受到诸多原因的影响,很难做到无所顾忌和随心所欲。批评巴金,贬斥巴金,这当然不难,但我们每个人要真正摆脱自身环境的制约却很困难。批评者也只是在可能的前提下进行自己思想的表述。所谓“真话”也只能是相对而言,并非全部说出。实际情况难道不是如此吗?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超越巴金,与二十年前的巴金更没有根本差异。相反,他们站在思想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们正在做巴金努力做过的事情。
其实,巴金当年提出的一些命题,并没有过时。《随想录》中不少文章,如果今天能够在报刊上再度原样刊登,仍然会闪烁思想的光芒,仍然让有的人感到别扭,感到烫手。或许根本不能发表。就像鲁迅的杂文一样,它们在今天也具有生命力。
思想史是一条不停流淌奔腾不息的江水,并非割断历史的天外来客。今天的语境发生了变化,载体发生了变化,社会发生了变化。但我们却不能因为今天所能达到的程度,就忘记了思想解放时期巴金等知识分子的筚路蓝缕。难道今天的思想者们,不是历史的受益者?而且,我相信,如果再年轻几十岁,巴金也会与他们一样进行思考,在变化了世界里,继续《随想录》的写作,继续他的思考。
躺在病榻上的巴金,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对此他有难言的痛苦。我们不能要求这样一位老人,为那些并非自己愿意、更非自己所能决定的事情承担责任。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该做的事情,是历史地看待他,历史地评价《随想录》的思想价值。
与那些未能挺过来走进新时期的人相比,巴金应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活到了可以重新独立思考的时候。历尽沧桑的他,终于能够思考历史和人生,能够把一段段业已遥远的流逝而去的岁月重新铺开在记忆中,用他那经历过”文革”的精神磨难而变得成熟的目光来加以审视,来无情反思,从而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又矗立一座令世人瞩目的高峰---《随想录》。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随想录》,后人该会怎样评说巴金?有一点大概可以设想,那时人们心目中的巴金,决不是现在我印象中的这一个。《家》和《寒夜》等固然重要,可以在文学史上光彩夺目,但是,若没有《随想录》,那该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一个残缺的“巴金”!以我的理解,只是因为有了《随想录》,巴金才完成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个丰富而独特的人格才最后以这种方式得以定型,并且与他早年希望成为思想家、社会活动家而做出的那些未能实现的努力,无意有意之间形成一个完美的连接。他影响读者影响社会的,不再仅仅限于文学人物或委婉动人的故事或者强烈的感情共鸣,《随想录》的存在,以它的思想性社会性历史性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的意义。
巴金说过,他为读者而写,为读者而活着。其实,他也是为历史而活着,他用《随想录》继续走着从“五四”运动开始的思想行程。他走得很累,却很执著。有过苦闷,有过失误,也不断被人误解,但他始终把握着人生的走向,把生命的意义写得无比美丽。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以敬重的目光凝望他,把他称为“世纪良知”,“知识分子的良心”的原因。
四,最后的愿望:建立“文革博物馆”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件大事一直萦绕巴金心中。自1986年在《随想录》中提出这一构想以来,巴金并不是像有的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了这一构想,退缩到只顾编辑个人全集的避风港之中。没有,他从未放弃过个人的努力。
1995年6月23日,巴金在杭州的疗养住所为《十年一梦》增订本新写了一篇简短的序:
十年一梦!我给赶入了梦乡,我给骗入了梦乡。
我受尽了折磨,滴着血挨着不眠的长夜。多么沉的梦,多么难挨的日子,我不断地看见带着血的手掌,我想念我失去的萧珊。梦露出吃人的白牙向我扑来。
在痛苦难熬的时候,我接连听到一些友人的噩耗,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的。梦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不是战士!我能够活到今天,并非由于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
任何梦都是会醒的。
这是年过九旬的老人再次发出的声音。这一年,”文革”爆发即将三十周年,多少人沉默着,也有人还在用所谓新的理论来寻找”文革”的好处,但巴金依旧在反思,在呼吁,在提醒人们切勿忘记历史血的教训!难道我们还能要求九十岁的老人做得更多吗?
就在同一年,老朋友、翻译家草婴来看望巴金时,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编写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杨克林。杨克林带来他收集的一部分”文革”资料图片,巴金坐在轮椅上认真地浏览。杨克林在这本图录的后记里写到,巴金对他说:“这件事应该做,”文革”博物馆每一个地区都应该建立。”巴金不仅答应将自己写于1986年的《”文革”博物馆》一文放在书首,还用颤抖的手为画册题词:“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杨克林后来感慨地说:“这是一位伟大的哲人发自心底的声音,是我们民族自信的表现。”草婴担任大型画册《”文革”博物馆》的顾问,他在序中这样写道:
当然,纸上的”文革”博物馆不能代替收藏实物的博物馆,但在正式的博物馆建立之前先有一部这样的大型图录,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因为这个缘故巴金对这部图录的问世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对编著者表示真诚的感谢。我深信,编著者所获得的感激决不止是巴金一人,因为,炎黄子孙将由此了解”文革”真相,防止神州大地重演这样的历史悲剧,其意义是难以估量的。
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分为上、下集于1995年年底出版,收录了数千张历史照片,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文革”历史的资料最齐备、叙述最有力度的著作。这无疑是晚年巴金高兴看到的一项重大工程。
1998年10月17日,还是在杭州,又走来专程从美国来探望巴金的方女士。方女士给巴金带来的礼物,是画册《”文革”博物馆》的日文版。方女士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与巴金商讨该画册的英文版的翻译与出版事宜。此时的巴金,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激动地听方女士讲述关于这本画册的一切。他落泪了,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表达。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一激动就说不出话。”
不必再说。一切巴金都早已表达出来了。与方女士的见面,可能是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最后一次交谈。
几个月后,1999年2月,巴金的生命又到了一个转折点。他又一次病危,被插气管抢救。经抢救,他又一次活了过来,但说话已无可能。
巴金不愿意这样经受痛苦的折磨。他不止一次要求停止抢救,他一度拒绝为他做喉管手术,甚至请求让他安乐死。
生命在无奈中、痛苦中延续。
每当注目躺在病床上忍受病魔折磨的巴金,我心里真的有一种悲凉。
无法避免的现实。三十年代时,巴金就反复地说自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就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不能够突破那矛盾的网,那网把我束缚得太紧了。”七十年后,巴金还在重复着自己的过去。只不过如今他面对的是另外一张网,经受的是另一方式的束缚而已。
让我们以冷静的心态、思索的目光,凝望一百年行程中用坚毅的步履艰难行走的巴金吧!
他所经历的这一个百年,堪称中国历史上变化最为迅疾的百年。百年间,晚清、民国、共和国;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思想改造、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朝代更迭,制度替换,思潮涌动,风云变幻。多少风云人物在百年历史舞台上走过。有的如电闪雷鸣,来去匆匆,人们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容颜,他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没留下多少痕迹;有的如大江大河,汹涌奔泻,波撼千里,人们仿佛永远可以感受到激流的涌动,听见不息的回响;有的如潺潺溪水,没有引亢高歌,也非恢弘壮观,但它执著,它坚韧,在起伏跌宕中流淌……
巴金以他自己的个人姿态走在历史画卷中。
我很难用单一的比喻来概括他。有时他如电,如雷,如激流;有时又如阴云,如浓雾,如溪水。不同生命阶段,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形态、生活形态。他就是这样以独特的生命方式走过了一百年。他为百年中国创造的一切,他的思想、精神、作品,以及他的复杂、矛盾的性格,都已成为巨大的存在,为我们解读百年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提供了一个内涵丰富的范例。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这是巴金晚年的心愿。这也是他的自信。
一个伟大作家的生命,永远存在于作品之中,他永远与读者同在。(作者李辉为传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