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及说明与典籍记载相互印证
1946年8月16日,在日本东京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作为控方证人,美国传教士马吉站在证人席上作证说:“住在离城15英里外的一个丹麦人告诉我,他曾经见到过一个士兵正在投降,当他回南京时,他看到了这名士兵的尸体,很明显他是被毒打致死的。”这个丹麦人就是辛德贝格。辛德贝格亲自记载的日军暴行中,也有某士兵“所属的第三团业已投降缴械,但日本人决心杀死他们,他的两个伙伴被杀死”,以及日军在下关和紫金山枪杀俘虏、平民的案例。
当时日军“基本上不实行俘虏政策”(日军16师团师团长中岛今朝吾《阵中日记》),一批批数以万计的中国士兵在沿江地带被日军枪杀,还有许多被杀害于河沟、池塘、山洼、路边和城外等处。
2002年早春,笔者收集到1938年3月上旬的一份丹麦报纸,其上有辛德贝格当年2月3日致丹麦奥胡斯市朋友信的摘录。辛德贝格说:“你难以想像,这里到处血流成河。……血,血,到处都是血。这些天来,中国人被实实在在地放了一次血……”辛德贝格开车进城,“一路上,看到的只有四处的废墟。所有的村庄都被烧毁了,所有的牲畜和家禽都被掳走了。举目四顾,看到的是农民和中国士兵的尸体以及啃噬这些尸体的饿犬和野兽。”
2003年夏天,笔者在南京仙鹤门村调查时,该村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和见证人杜福生、孙基铧、周基仁、倪金贵等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说,1938年春他们“跑反”(外出避难)回来后,发现到处是尸体,“野狗都肥了”。
新发现的这些照片,再次印证辛德贝格的记载和南京郊区老人的回忆所言非虚。
日军在南京城东农村的部分暴行,还分别被记载进美国牧师马吉《栖霞山之行报告》、美国医生威尔逊日记、德国工程师克勒格尔《南京受难的日日夜夜》、丹麦人“辛德贝格案例”和江南水泥厂难民区和栖霞寺难民所的难民信中。如今新发现的照片及图片说明,表明这些文献记载的“农村所遭受的毁坏还要严重”,“日本兵在那里仍像野兽般的施暴”,“他们任意拉出年轻小伙子枪毙”,“喝醉酒的士兵见到哪个人不顺眼就用刺刀捅死或捅伤,以此取乐”,“难民百分之八十已失去一切,它们的房屋被毁,牲口被杀,钱财被抢。此外,许多妇女失去了丈夫,孩子没有了父亲,大部分年轻男子遭到日本士兵的杀害”,“家家都已妻离子散。他们都无安身之处”,“田里到处是尸体”,“昼夜可以听到哭泣声”,是十分真实的。
南京师大大屠杀研究中心主任张连红教授闻讯后,赶到笔者住地,仔细看了这些图片和说明后评论说,照片和说明的史料价值很高。首先,以前记录日军在城区大屠杀的图片较多,有西方人拍的,有日本人为炫耀“武功”拍的,而当时南京附近农村的农民许多还不识字,更没有相机,外国人又极少,能拍下日军暴行的照片并存留至今,如今又找寻到它们的下落,十分难得。第二,这些珍贵的图片是摄影者在南京附近的农村现场拍摄的,有摄影者写的说明,这是向幸存者或目击者了解情况的结果,图片和说明保留有许多细节,如:画面显示死亡的中国军人反绑着双臂,表明不是在战场上阵亡,而是在大屠杀中遇难;图片说明还介绍了遇难者的身份和死因,这都记录了日军在乡区的残暴,也印证了许多典籍的记载,价值很大。第三,新发现的图片和说明,对反击日本右翼否认历史很有意义,据图片说明记载,直到1938年3月尚有许多遇难者遗体没有被掩埋,证明遇难者确实面广量大。可以说,这些图片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
11月24日晚,国内研究南京大屠杀的权威专家张连红教授、曹必宏研究馆员和杨夏鸣副教授,再次发表见解认为,辛德贝格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见证人,此次照片的拷贝是由他的亲属提供的,来源可靠;这些照片与已知的一些记录大屠杀的典型照片,存放、编排在一起,其风格、陈旧的程度是一样的,且照片及其说明与文献记载相互应证,有些照片还与当时同在江南水泥厂的德国京特博士的亲属提供的相同。他们再次确认,这些历史照片及说明是真实的。
公布照片不是为了挑起新仇
2000年5月笔者开始寻找辛德贝格,2002年春寻找到辛德贝格老家的地址,当年3月便试图与辛德贝格健在的妹妹比藤建立联系,但因种种原因未得到回应。笔者请丹麦同行阿比德高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又将发表在德文刊物上的相关文章寄给他们,终于在2003年5月12日收到辛德贝格外甥女玛丽安的回信。
笔者屡屡询问对方,辛德贝格有没有留下一些记录当时情景的历史照片?
2000年5月中旬,江南水泥厂退休老人王振庭曾告诉笔者,当年他在工厂俱乐部沙发前的茶几肚里,见到过一本相册。2001年8月,笔者委托金存桐寻找到曾和辛德贝格共事的德国京特博士的家庭,其家族尚存部分记录那段历史的照片。京特夫人告诉笔者,照片原本不止这些,二战结束后,美军审查他们这些旅华德侨时,曾拿走一些。
虽然后来笔者在收集海内外相关史料、调查日军在南京附近农村的暴行和研究栖霞寺难民所、江南水泥厂难民区等方面取得不少进展,但是辛德贝格带走的直接记录日军暴行的图片还是没有寻找到。
几年的沟通,笔者所写英文信件的单词与已发表的100多篇相关文章的字数几乎相等。辛德贝格的亲属,逐渐明了笔者是从事辛德贝格及南京栖霞两座万人难民营专题研究并取得成果的人员。
2004年新春,笔者请同事委托从事人类基因研究的著名科学家杨焕民看望了辛德贝格亲属。今年春节,丹麦中国学联主席龚焱接受笔者的建议,邀请辛德贝格亲属来哥本哈根参加了春节联欢,我驻丹麦大使甄建国和文化参赞陈永山均出席了这次联欢。
2004年5月27日,笔者与六位研究南京大屠杀史的专家学者一道,致信有关当局,建议邀请辛德贝格亲属访华。
经过连续的追踪和一系列的工作,今年4月11日笔者终于收到玛丽安从丹麦奥胡斯发来的电子信函,她说:4月8日她的一位曾提供照片给某博物馆的美国亲戚,得到了博物馆的回复,是有若干图片。
“历史真实事件依然存在”,玛丽安说,“所以,当您看到(某些)日本人企图遮盖这段时期的事实时,这些尚存的事实是多么重要。”
玛丽安的这封信,使正患重感冒的笔者眼睛顿时一亮,随即带病连发数信。
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辛德贝格的亲属应邀访华,笔者和驻沪同事龚瑜一道看望了他们。9月8日晚在黄浦江的游轮上,丹麦客人答应回国后寄一些历史照片和文章来。
10月4日玛丽安计划自费访问南京,笔者退掉了探亲的车票准备在南京接待她。因国庆长假交通繁忙,玛丽安未能买到沪宁间往返车票,便由沪去京。她抵京当晚,笔者所请同事杨亮庆便赶到她下榻的宾馆。玛丽安与笔者通话后,将她从丹麦带来的一张光盘交给杨亮庆,请他转交给笔者。
11月4日,玛丽安在回答笔者提问时说,“我的伯恩哈尔·辛德贝格舅舅去世的时候,(现居美国的、伯恩哈尔同父异母的弟弟)奥尔·辛德贝格舅舅(将这些材料)给了一位远亲。(远亲又将它们给了某博物馆),后来奥尔·辛德贝格和我的母亲(从远亲那儿)取回这些材料,(从此以后)奥尔·辛德贝格是惟一的受益人。”
如果理解无误的话,意味着这些照片的原版及说明现存美国。
想到我们这一代再不抓紧寻找,今后这些史料就有可能湮没,受历史责任感的驱使,从2000年5月到2005年10月笔者为寻找这些照片坚持了五年多,其间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让它们的拷贝在60多年后又回到它们的拍摄地。
“以史为鉴,面向未来”。公布这些新发现的珍贵历史照片及原始说明,并尽可能准确地介绍历史背景,并不是想挑起新的仇恨。-
(作者是江苏哲学社科研究“十五”规划基金04LSB009号、南京师大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研究基金南04任字(06)号课题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