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大坝即将呈现在国人眼前。同时呈现的,是百万移民现下的生活景象,是他们在这些年从迁移向安稳致富迈近的艰辛过程;是库区经济面临产业“空虚化”一段时间后重谋出路的种种尝试。
云阳,只是这所有库区共性问题中的一只“麻雀”,它所折射的,是随着国家对移民安置投入高峰期已过,靠高投入拉动的经济增长难以为继的局面。在传统产业无法支撑的情况下,一个县,一个城市,一个库区的发展路线图到底应该怎么画?
对云阳以及对整个三峡库区的关注,也是关注那些为了更大社会福利做出牺牲的人们,如何参与更大社会福利的分享。正如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重庆视察时说的:“我们目前有两个目标,一是使国家富强起来,人民富裕起来;二是实现社会的公平与正义,让全体人民共享改革和建设的成果。” (本刊编辑部)
云阳盐厂:几度辉煌终没落
几条小狗慵懒地躺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穿过一排排破烂而又陈旧的老房子,沿石阶而下,偌大的一片废墟出现在眼前。
废墟旁边,一座斜张桥横跨汤溪河,将河两边的大山紧密相连,此时,山谷静寂,只闻桥下水流声,车水马龙的景象已渐成回忆。
“这里是生产车间。”“这儿是工厂办公楼。”“这儿是工厂俱乐部。”“这是盐井。”……顺着黄建华——云阳盐厂退休老工人——手指的方向,云阳盐厂的图景只能在这片已成为废墟的土地上,透过那些残砖断瓦和并不完整的记忆去拼凑那曾经有着2100多年的漫长历史进程。
站在废墟上,黄建华长时间地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之中,毕竟,这座盐厂改变了他与大山里的人们,有的甚至几代人。面对时下现实,回忆已经成为他与众多工友安慰自己并为之找到心理平衡的无奈之举。
2100年的变迁
云阳县城往东30余公里就是云安镇,云阳盐厂即在此地,这是一个因库区而即将消失的古老盐镇。
云安制盐始于何时?清咸丰云阳县志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相传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后,于公元前205年派出三辅将军樊哙到云阳寻找当年献定三秦之策的扶嘉先生。樊哙路过云安时,发现一只白兔过江,射之未毙。兔向汤溪河沿岸荒山逃窜。樊哙跟至一石缝时白兔失踪,发现石缝中有乳白色液流出,尝之为盐,便命民凿井吸水熬盐,云阳盐厂的白兔井由此而来。自此,云安就开始了凿井取卤熬盐的历史。
曾在民国时期,即1941年至1942年间出任过云安镇镇长的汪国宾老人讲述,云安盐厂从西汉初至明嘉靖时的1700多年过程中,熬盐都是用木柴和茅草,生产方式极其落后,因而生产规模小,产量少,发展慢。
云安制盐业的繁荣兴盛是在清代初期,煤炭的出现结束了传统以柴熬盐的历史。在清中后期,太平军起义,淮盐受阻,云安盐业得以“济楚”良机。《云阳县志》记载,明代嘉靖时,云安只有盐井9眼,清乾隆时,盐井达到了36眼,增加灶37座,年产盐增加到46万斤,成为四川省内仅次于自贡、犍为的第三大盐场。清道光、咸丰年间,“川盐济楚”,接济湖南湖北两省军民,当时云安盐以“盐质优良,运费低廉,转运方便,成本较低”见长,因而销售扩大,不但促进了生产,而且盐税增加。抗日战争爆发后,云安盐业又出现了第二次“川盐济楚”的发展机遇。抗战结束后,淮盐上运,云安市场缩小,产量下降,到1949年云安解放时,仅有盐井34眼,盐灶56座,年产量仅为17414吨。
云安盐业的发展,带动了汤溪河流域两岸的采煤业,木船运输业,农业及云安镇商业等各行业的发展,云安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云安的兴盛也带动了对劳动力和资金需求的增长,不仅吸引了周边县乡的贫苦农民,还吸引了邻近湖北、江西、陕西等外省贫苦农民前来打工挣钱。云安镇现在还保存的古老街名,“黄州街”、“江西街”、“陕西街”由此而来。云安昔日有名的陶、郭两家及其后来的汪家,都是从湖北黄州过来的打工农民。
随着来到云安的打工农民增多,一部分先到或者有远见的打工致富者,又以投资者的身份,凿盐井、建盐灶、造木船等,逐渐由无产的劳动者向有产的小业主转化,逐渐形成了相互依存,相互斗争的关系。当时,围绕卤水、盐灶、产量、价格、煤矿等事关制盐的方方面面都产生过激烈的争斗,而云安的历史也在这种争斗中得以不断前行。
在对盐业的管理上,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云安盐场多实行民制官收,专商引岸,就盐征税的管理办法。在明清时代,设云阳盐课司大使或公使,在县设票立局主收盐税,设巡检所主管缉私,设盐场公署主管产销调运业务。民国2年设云阳盐运使公署。民国26年改设川东盐务管理局,统辖云阳、开县、万县、奉节和巫溪大宁盐场的产运业务。云阳解放后,仍沿用川东盐务管理局的机构,在云阳、开县、万县、奉节、巫溪五县分别设立盐场场务所,主管盐业生产、运销。1953年4月,经原四川省工业厅批准,成立四川省国营云阳盐厂。
1955年7月,经原万县地区行署批准,将私营怡生、更生、集中、春福祥、恒太祥、鸿坤裕、德裕祥以及汪鑫发、怡合两个煤厂合并,成立公私合营云安盐厂。1970年1月,四川省将制盐厂下放县管,更名为云阳县盐厂。
云阳制盐历经岁月沧桑,解放前一直是人工汲卤、手工熬盐。解放后的1954年至1956年间,国家先后投资78万元用于购置电力设备后,才全部实现了电机汲卤。井工也从2000年来笨重危险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同时,也结束了在昏暗油灯下作业的历史。
由于长期开采,云安盐井的卤水浓度逐渐下降,加之人多包袱重,导致从1953年开始到1971年的间断亏损变为以后的年年亏损,企业濒临倒闭状态。为改变这种现状,1979年,云阳盐厂改建了两座真空制盐灶,年产量达到2万吨。此后几年间,云阳盐厂获得了两次技改机会,使年产量由最初的2万吨达到了10万吨。盐厂职工回忆,1992年前后,那是盐厂产量最为顶峰的时候,日产盐达到300多吨,按国家当时的收购价每吨670元计算,年产值达到6000多万元。
被改变的盐厂和人们
一个盐厂养活了整个云安,甚至半个云阳县,这是盐厂工人至今仍感到无比自豪的事情。
自从以煤炭代替了以烧柴取盐的方式后,制盐对于煤的需求开始大量增加,于是,办矿挖煤的人越来越多。在交通不发达的过去,如何把煤运送到盐厂?于是,专门运输煤炭的木船社出现了。“木船社就在盐厂的对面,当时木船社有好几百号人,加上家属就是1000多人。整个运输是从汤溪河上游下来,往返得几天,所以人多。”黄建华说。
煤运到盐厂下边的汤溪河岸,还需要人力将其搬运到制盐车间,于是,一个几百人组成的起运社成立。盐产品从车间到县城盐业公司仓库再到长江码头上船,还要经过运输和装卸两个环节,于是运输社和装卸社相继成立,每个经济组织都要好几百人,算上家属都是上千人。
被延伸的产业链还有餐饮、住宿、及百货等。黄建华说:“如果算上云阳盐厂近2000名职工及其家属,在云安镇从事与盐相关的就有上万人,这些人群成为云安镇居民的主要构成群体。”
当地一名老人称,云阳县城曾经一度不如云安那样繁华和富有生气,而云安镇的居民也一度多于县城。而这一切皆因为云安镇所拥有的盐厂。
云阳盐厂在当地的位置,可以从当地一首民谣中看出其曾有的辉煌。“乡里的妹儿快快长,长大嫁到制盐厂,三天一个牙祭七天一个膀(指猪腿腿,也指肥肉),半个月还要关一次饷。”
不仅如此,云阳盐厂职工所拥有的福利待遇不仅仅让场镇上的居民羡慕不已,更让紧邻的一些农村民众高不可攀,并作为教育孩子跳出农门的一个目标。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及其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文化生活的贫乏,那时国营厂矿最大的娱乐就是看电影,云阳盐厂同样也不例外。一些职工回忆,那时候,一张电影票是8分钱,厂里职工是发票,厂外的人,有时为了买到一张票,到处托关系找门路,在电影院门口,经常可以看到大家为一张票打起来的事情。“当时,作为盐厂的职工,我们感到好幸福”,回忆往事,几名老人仍掩饰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或许受此影响,盐厂的大部分职工及其子弟,都选择了这种比较简单但在当时又相当优越的生活方式——长大读定向技校然后回盐厂当工人,有的甚至连技校也不上,直接顶替父辈进入,职工戏称他们的工作就像古代帝王的世袭制,以至于当时盐厂的许多孩子都不用功读书甚至放弃学业,因为就业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太过于简单了,并不需要太多的付出和思考。也许,也正是这种简单和优越,连续三代人或者四代人都在盐厂做工的职工占据了绝大部分。曾担任过云阳盐厂副厂长的李德法说:“盐厂职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高,老的,大部分是小学、高小,年轻的大部分是初中和技校。”
然而,当此后不可预计的改革和变故不期而遇的时候,长期处于一种相对优越环境中的职工们一下显得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改制
而打破职工原有生活形态的与两件事相关:三峡工程建设启动和国企改革。1997年底,在国家对国企改革提出抓大放小,优势互补的指导思想基础上,云阳盐厂被重庆索特集团(在万州,国有企业)兼并,并于1999年9月挂牌成立了重庆索特云阳制盐有限公司。与此同时,由于云阳盐厂处于三峡库区淹没地带,国家给予云阳盐厂6700多万元的静态搬迁补偿费。
2002年3月25日,云阳盐厂正式启动了年产10万吨真空制盐搬迁工程,当时云阳县方面决定,将盐厂整体迁出云安镇。然而直到今天,云阳盐厂除了在新县城建起了一栋办公楼和几百套职工宿舍楼外别无它物,新厂房建设也仅仅为图中楼阁。在整体搬迁重大进展之前,紧接着在2002年11月,云阳盐厂又启动了改制。当时,云阳县政府及其社保、移民局、保障局等相关职能部门在盐厂召开了千人改制大会,职工在拿到数万元不等的补偿后,与盐厂解除了一切合同。与此同时,厂方又与职工签订了新的上岗合同,并要上岗职工每人入股2.5万元左右,凡是不入股员工,工厂补贴600元后终止关系,因双方分歧大和部分职工受一些客观条件限制,有700多职工没有继续签订劳动合同,而签下新合同的578名职工在事后也并没有实现就业的目标,因为新厂一直都没有建。由于职工和厂方管理的矛盾,到2003年3月底,改制后仍在断断续续生产的云阳盐厂从此全面停产,这意味着云安镇2000多年制盐历史的终结。2004年初,云阳盐厂的设备被拆除折价卖出,厂房开始全面拆除。盐厂一退休多年的领导直言:“2000多年的产业传承,说没就没了。”
2005年11月30日,盐厂宣布破产。这天,盐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来到了老厂,尽管他们感到无可奈何。
盐厂没了,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制盐时代也结束了,而继承了上千年的制盐血脉和文化的职工们却没有结束,他们各自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有的选择了外出打工;有的在新县城做了扁担工,帮人做苦力,然后每天步行几十里路回家;除了大约10%的职工迁至新县城居住外,大多数职工仍然住在老厂年久失修的危房之中;有的选择了等待,先把补偿的钱吃完,他们相信自己没法生活了,政府会管……如今,盐厂对他们来说,也仅仅是逝去的美好回忆,未来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