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数十名私自采矿的民工,并不在上报之列
资兴市政府和民政局均不愿透露洪灾造成的死亡人数,只说政府网站上已经公布了数字。地处瑶岗仙矿区的该市滁口镇相关负责人以不便透露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记者从郴州市民政局了解到,截至21日,因洪灾死亡324人,失踪79人。资兴市人民政府公众信息网24日公布的最新数字是死亡209人,失踪103人。截至8月2日,全市因洪灾死亡失踪人数为330人。
宜章县瑶岗仙镇灾情上报的数字是本镇1名妇女失踪。资兴市滁口镇7月23日上报一份灾情资料显示,死亡18人。
滁口镇党委书记许小平对这份上报材料中的死亡人数保持沉默,他说,死者都是本镇的村民,他们上报的人数中并不包括矿区内私自采矿的死亡民工。
瑶岗仙钨矿党委书记李明生说,死亡失踪的11人是矿上聘用的民工,正式职工没有1人死亡。
事实上,朱少军、朱建飞、唐小红等10人的死亡或失踪并不在瑶岗仙钨矿和两家镇政府的统计之列,这场洪灾中有数十名私自采矿的民工死亡或失踪,却没有人上报。
桂东县民政局救灾救济股股长张智峰说,桂东县当地没有发生洪灾死亡事件,目前统计的只是通过死者家属逐级上报的人数,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按照规定,受灾情况应该由受灾地政府上报,他们的统计只是为了安抚死者家属。
扶绍兴、黄小尧等人为死去的亲人找到瑶岗仙钨矿,矿上的人告诉他们:“你们是给私人老板打工的,我们管不了。”
瑶岗仙镇派出所则告诉他们,找你们老板去。你们赶快处理尸体,否则按照无名尸体处理。
截至记者发稿时,矿区到底有多少人在洪灾中丧生,一直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明确说法。
一位工头告诉记者,在这里挖钨砂的老板都有背景,有的老板直接承包了瑶岗仙钨矿的工区,把挖的钨砂交给矿上,有的是向领导打了招呼,自己开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报上去,这么多人滥采乱挖,肯定要清山呀,那不是断了大家的财路吗?”
天灾遮蔽了什么
瑶岗仙历年来是郴州市的自然灾害重点防范地区,暴雨、山洪极有可能引发泥石流,然而7月14日这场暴雨前后,私自采矿的民工却被遗忘了。
郴州市、宜章县连续两年的自然灾害防治方案中,瑶岗仙都是防治重点。方案说,由于大肆滥采乱挖,瑶岗仙开挖洞口数百个,河谷中堆积滥采乱挖废石10多万立方米。如遇暴雨、山洪,数百万吨尾砂倾泻而下,下游沿河两岸几千名村民及其住宅和近万亩农田将毁于一旦,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从7月9日起,郴州市就连续下发了多份明传电报,称受“碧利斯”台风影响,近期可能有暴雨袭击,要求各级政府24小时值班,做好防汛工作。7月13日的电报内容比前几份措辞更加强烈。
与瑶岗仙钨矿一墙之隔的宜章县瑶岗仙镇政府和几里外的资兴市滁口镇政府都收到了电报,瑶岗仙钨矿虽没收到通知,但该矿领导也通过电视知道了这一通知的内容。
7月14日20时,瑶岗仙钨矿、瑶岗仙镇、滁口镇就已经开始紧急疏散人群,躲避山洪、泥石流,但山上私自采矿的民工却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暴雨过后,瑶岗仙钨矿忙着抢救5名被困工人和他们的生产设备;瑶岗仙镇在忙着统计被淹没的财产;滁口镇受灾严重,自顾不暇。采矿民工的哭喊呼救声没有引来任何救助,滁口镇后来只是就地掩埋了裸露的尸体。
一周过后,山上、河边仍有个别尸体无人看管,尸臭到处蔓延,没有人消毒、做疾病预防工作。
瑶岗仙钨矿党委书记李明生介绍,瑶岗仙钨矿是百年老矿,隶属于湖南有色金属公司,处于宜章、资兴、汝城三地交界处。其办公区和生活区在宜章地界内,生产区在资兴市内。按照规定,地下矿藏归矿里管,地面的人、物都是属地管辖,归宜章和资兴管。
李明生说,此次防汛、救灾所涉及的地区,主要是生产区和生活区。这次洪灾的受灾人群主要在资兴市滁口镇地界,那里是废弃的矿区,属于禁采区,在那里干活的民工有的是受采矿老板雇用,偷偷采矿,有的是在那里淘尾砂。
滁口镇党委书记许小平说,矿上几平方公里的地盘都归瑶岗仙钨矿管辖,他们没有管理权限,只是协助矿上工作。
“有利益的时候就有多个部门齐抓共管,出了事大家就都推脱不管。”李明生指出了目前瑶岗仙矿生产管理的现状。
当地一名政府官员说,这场灾难看起来是一场天灾,实际上是由人祸引起的:各方为争利益,疏于管理,纵容支持个体老板无序开矿,滥采乱挖,导致地质灾害严重;明明知道瑶岗仙是地质灾害严重地区,在险情到来之前,却没人通知疏散山上私自开矿的民工;矿工乱占工棚,将工棚建在易受洪水、泥石流冲击的地方,从而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
灾难背后是利益之争
瑶岗仙矿是国内最大的钨矿,也一直是国家和湖南省重点整治的滥采乱挖矿区。但事实上,这里的滥采乱挖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瑶岗仙钨矿一位负责人认为,这场灾难的背后,实际上是当地政府向国家争夺钨矿开采权的利益问题。
钨是国防、核工业、航空航天等高科技领域不可缺少的重要原料,属于战略储备资源。在瑶岗仙开矿必须得到国土资源部的许可,目前仅有瑶岗仙钨矿一家有《采矿许可证》。而事故发生前,在山上无证采矿的民工多达五六千人,多的时候达到八九千人。
钨矿的开采存在巨大利益。民工黄小尧告诉记者,每公斤钨砂能卖100多元,老板和他们四六分成,有个老板去年一年就赚了500万元。前年,黄小尧的大哥在这里淘砂,10个月就挣了9万多元。
瑶岗仙钨矿7月的生产任务是100吨,矿上一位负责人说,事实上这里的开采量远不止这个数。给矿里打工的一些老板上交的钨砂并不在统计范围内,私人老板们开采的数量至少是矿上产量的两到三倍。大多数钨都是通过其他途径进入流通市场的。
这位人士说,钨的无序开采和无序出口,造成占全世界钨储量40%的中国无法控制钨的国际市场价格,反而导致价格低迷,钨储量大大减少。
2001年7月,瑶岗仙钨矿被国土资源部当作“矿中办矿”的全国典型予以整治。
2005年,资兴与瑶岗仙钨矿共同成立联合护矿队,整治非法采矿。
2006年6月30日,宜章县政府贴出通告,清理非法采矿者,要做到六不留:不留井口、不留设备、不留厂棚、不留从业人员、不留电源、不留后患。
当年7月,湖南省政府打击渗入矿业的黑恶势力和为非法采矿充当“保护伞”、“黑后台”及违规参股办矿的腐败行为,其中瑶岗仙钨矿是重点。
瑶岗仙钨矿把每年2000万元税收交给了宜章县,却和资兴市联合护矿。守着一座金山,不但拿不到钱,还要出钱养着护矿队,资兴市滁口镇政府显然不会做蚀本生意。
一边是集中整治,一边却是以护矿为名大肆开采。
今年5月25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播报了滁口镇政府和瑶岗仙钨矿以护矿名义私自采矿的行为。
记者了解到,采矿者只要给滁口镇政府每个洞口每年缴纳1.5万元的管理费,政府就不追究其非法开矿。
一位老板告诉记者,在这里挖钨砂的老板有几百人。每次清山,一些有关系的老板就能事先得知消息,被关闭的大多是没有关系或关系不硬的老板的矿。
7月24日,滁口镇政府开始向山上的非法采矿者下发停产关闭通知书。一些老板陆续离开了瑶岗仙镇。
“避过了风头就可以继续开了。”一位老板当天下午租车返回郴州。
“让地方政府给中央政府看矿难度很大。”瑶岗仙钨矿一位领导说,矿山是国家的,国家是个概念,各级政府也是国家的,为什么各级政府不能开矿?再说,给国家看矿的都是各级政府下属的国土资源部门,虽然给了他们这个权力,但当地政府说要开采,他们也看不住。
瑶岗仙钨矿党委书记李明生说:“如果把一部分税收交给资兴市,或者直接把税收交给郴州市,由郴州市分配给两个县市,他们护矿的积极性肯定会更高。”
被洪水吞没的良知
连续一周的采访,悲愤一直笼罩在我心头,而且越来越浓重。洪水不单单吞噬了那些鲜活的生命,而且吞噬了许多人的良知。
7月21日,灾难已经过去一周,被洪水冲垮的曹田桥还没有通车,这是到瑶岗仙镇的必经之路,几个村民集资搭起了一座浮桥,过往的人每人交5元过桥费。
守桥的村民说,他们花了将近1万元修的桥,政府只想出3000元买下,他们没同意。他们并没有发国难财,3个乡镇的数吨赈灾物资经过这里,他们才收了几十元。
直到7月22日,上级领导过不了桥,这座桥才开始动工。
受灾之后,瑶岗仙及其附近3个乡镇,物价飞涨。
山洪来临之前,没人通知在瑶岗仙采矿的民工;受灾后也没人救助,镇上、矿上的领导都向记者介绍他们如何如何抢险救灾,但没有提及山上的民工。
当地一名领导质问记者,为什么不是宣传部的干部带你下来,你怎么这么没有组织纪律?
他声称自己是个有党性、讲原则的干部,但记者询问受灾死亡人数,他闭口不答,连主管领导的联系方式都不愿说。
如果说这些领导干部是怕出了事,丢乌纱帽,那么许多平民百姓的冷漠则更让人感到悲凉。
在矿上,尽管还有许多人在漫山遍野地寻找亲人,但矿上淘砂的热情却依然不减。到处可见淘砂的民工,他们踩着同伴们的尸体,有人在废墟中寻找残留的物品,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对于同伴的死亡,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关心,眼睛紧盯着手中的砂砾,忙得不亦乐乎。面对我的提问,简短地回答着“不太清楚”、“不认识”、“不知道”。
一个开旅店的老板说:“我是个生意人,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事。”
矿上的工人说,我们接到了通知,那边都是民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朱建飞静静地在桥头躺了一周;陈桂环在受伤后漫长等待的10多个小时中,眼看着自己被撇下,开口求救无人理睬,高价悬赏最终仍被扔在路边。
这是怎样的心理煎熬?如果说身陷绝境看不到一丝希望是一种绝望,是一种悲哀,那么眼看着希望一个个地破灭时,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想象不出,陈桂环也不愿回顾。
陈桂环说,他们救助过的人从废墟下救出他们,把他们放在路边离开,她可以理解,欠的情扯平了。但她想不通的是,朱建飞出1000元求救,为什么仍会被抛弃?
如果说淘钨砂让他们看到了致富的希望,那么,在这场淘金梦中丢失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