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公司“撂挑子了”

　　小区里矛盾的激化，是在今年9月。

　　此前，8月中旬，物业费诉讼案再审宣判，维持原判，业委会胜诉。鸿铭公司随即宣称，将继续上诉至北京市高院或最高人民法院。

　　9月1日，王琛一大早拎着两只行李箱出门时，发现电梯停止了运行，还贴上了封条，站岗的保安不见了，小区门口的车道闸也拆了。

　　王琛和他的邻居们很快明白过来：鸿铭公司“终于撂挑子了”！

　　物业公司在当天夜里突然撤走，不仅带走了近百名员工，甚至还拆走了门口值班的岗亭，只在每个单元门口留下一份《告全体业主书》：“鉴于小区物业管理运行成本过高，公司难以为继，我公司不得不郑重告知全体业主：自2006年9月1日起……放弃美丽园的管理权。”

　　而小区供水，则“按业委会诉讼请求和法院判定标准间断供给”，每天限时段供水3小时。

　　小区骚动了。“就像马蜂窝被捅了一样，到处人山人海。”一位业主回忆。

　　政府有关各部门紧急入驻美丽园，召开现场协调会。当天晚上，愤怒的人群涌进会场，一个男声领喊，其他人齐声大喊：“雷霞，下台！雷霞，下台！”

　　“业委会，下台！业委会，下台！”

　　在场采访的中央电视台记者拍下了那一幕。镜头里，雷霞站起来，说：“大家好，我是雷霞。”然后开始向人群说明情况。混乱中，有人指着雷霞叫骂，雷霞觉得有人向她胳膊上喷发胶或哩之类的东西。

　　在政府干预下，鸿铭公司9月1日下午恢复了供水，2日恢复部分公共照明，3日恢复门禁系统。而业委会则紧急聘请了临时保安保洁人员。

　　9月2日，鸿铭公司贴出《给美丽园全体业主的致歉信》，“为我们的被迫撤离给大家造成的伤害深表歉意”。9月6日，公司又贴出新的公告，“再次深深道歉”，并称“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采用了冲动的做法，而忘记了小区这样重大的事情应该由广大业主表决，忽视了广大业主的知情权。”

　　根据有关规定，物业撤管必须提前3个月公告。北京市副市长吉林9月7日表示，无论物业与业委会发生何种纠纷，绝对不允许断水断电等情况发生。市建委有关领导也表态，将对“脱逃”的物业公司予以严肃处理。

　　有业主将这一事件称为“物业恐怖”。也有业主称这是“以绑架全体业主来要挟业主的代表”。

　　而在王晓明看来，“物业公司这么做，可能有赌气的成分，对于已经交费的业主来说，这有不负责任的因素，但也是被逼无奈。”

　　“业委会把美丽园带入动乱”，“雷霞是美丽园动乱的策划者，是1300多户业主利益的最大破坏者。”一位匿名的业委会反对者写道。

　　“红营”？“蓝营”？

　　美丽园“乱”了。

　　海淀区政府指定另一家物业公司暂时接管美丽园。但当这家公司与业委会商谈代管合同时，有十几人冲进办公室，称：“没有我们同意，业委会无权签协议！”

　　小区里彩灯和喷泉没有了。人群扎成一堆一堆，“群情激昂”，辩论、指责、“围攻”、甚至谩骂。写着各种口号的横幅飘扬起来，拿着喇叭的人在宣讲自己的主张。

　　业委会聘请的临时保安中，有3名“遭到5个壮汉无端殴打”。小区里有传言，有业主躺在地上，阻挠垃圾清运车出门。

　　而另一方面，有些业主用自家的水灌溉公共绿地，有业主自掏腰包雇佣垃圾清运车，还有业主自发地组成安全巡逻队。

　　在物业撤管后不久，包括王晓明在内的一些业主发起了“建设和谐社区美丽园志愿者”行动，开展起“蓝色畅想”活动，称要“展开蓝色的旗帜，主张公平与公正”。他们在小区内分发蓝色旗帜，订做了800面，分发了约600面。

　　9月10日，在政府部门要求下，鸿铭公司回到美丽园，开始为期3个月的过渡期物业管理。

　　当穿着制服的保安们列着整齐的队伍开进小区大门时，道路两旁的人群挥动起蓝色旗帜，齐声高喊着：“热烈欢迎！感谢政府！”

　　从9月2日起，王晓明等人在小区的北门，就3项议题开始征集业主签名：是否罢免业委会；是否续聘鸿铭物业公司；是否采用招投标方式聘用新物业。

　　“业委会是小区最不和谐的因素，是不和谐的根源，所以才要罢免业委会。”王晓明说。

　　据他介绍，他们的提案征集到了约600个业主签名，经过整理核实，实际参加签名的共有453户。这份提案被提交到业委会，要求召开业主大会进行表决。

　　业委会随后作出回复。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临时业主大会在10月9日召开，从这天开始，美丽园的业主们拿着房产证、身份证前去投票。

　　“这次就是让政府、让各方看一看民意究竟在哪里。”雷霞说。

　　选票上这3项议题，让王琛一家产生了分歧。同样的分歧也发生在小区里。“大家参与的热情空前高涨。”一位业主说。“萧墙之祸，安能独善其身。”另一位业主在网上写道。

　　小区里一些业主在阳台上挂起了蓝色旗帜。国庆期间，业委会的支持者、网名叫“美丽游侠”的业主，以个人名义自费将国旗赠送给与他“志同道合”的邻居。于是，一些业主的阳台上，挂起鲜红的国旗。甚至，还有同一户业主同时挂出红旗和蓝旗。

　　“蓝营”和“红营”，这两个词语在美丽园的业主论坛上流行起来。

　　“业主民主一小步，中国民主一大步”

　　王琛和他的家人时常到小区“扎堆”的人群里，听各方观点，然后回家开展讨论。不少业主发现，小区里长期以来存在着的各种争议，又一次摆到了他们面前。

　　志愿者展出展板，揭露业委会的“惊天大骗局”、“雷×的惊天大败笔”，宣称“招投标只能使美丽园更乱”。

　　业委会也展出展板，称“我们为什么要进行招投标”，并展出“物业招标知识问答”。

　　志愿者的展板直指业委会“瞄上了”2500万元住宅专项维修基金。业委会的展板则解释“美丽园2500万元的专项维修资金怎么办”，详细解释如何管理和使用，解释业委会“不是要集权，是要分权”。

　　因为有人质疑业委会9个成员中有8个拒交物业费。雷霞便公布了业委会成员的交费情况。

　　因为也有人怀疑王晓明和德楹等人享受物业费优惠，甚至不用交费，王晓明便将自己的4张物业交费收据张贴出来。

　　尽管如此，许多业主还是在各种说辞、传言、争议中感到迷惑。

　　王琛在业主论坛上呼吁进一步“公开化”，建议开辟多种形式的论坛，包括墙报、通告等方式，“当事各方和广大业主充分发表意见，信息充分沟通”。

　　甚至，还有业主在论坛上呼吁双方进行一次电视辩论。

　　“大家(应当)客观而理性地对待各种思想、争议、责难甚至谩骂。‘我至死也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愿用生命保卫你说话的权利！’”王琛在业主论坛上写道。

　　他号召业主们都积极去投票，“珍惜自己手中的选票”，因为“我们难得有机会去上这一课”。尽管“我们都在成熟中”，“这个过程未必完善”，但“这个过程毕竟代表着一种趋势，民主的趋势”。

　　在家里，他也抓住这个契机，告诉正读高一的女儿“民主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代不成熟，我希望她们那一代会比我们成熟。”王琛说。在家里的辩论中，他尊重女儿在这件事上的独立思考和判断。

　　反对者将“坚决罢免现业委会全体委员”的横幅挂到了业委会办公楼外。在投票现场，投票最激烈的几天里，业委会与志愿者设起了各自的咨询台，双方相隔三四米。

　　长达20天的投票期内，共1000多户业主投出了手中一票。由业委会设计的选票上，印着这样一句话：“业主民主一小步，中国民主一大步。”

　　“美丽园的社区自治实践，是通过所有人来实践，包括所谓的‘蓝营’一方。如果他们的票数多，我也认。民主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一位支持业委会的业主说。

　　美丽园事件经央视报道后，一位自称远在北京3000公里外的人士说，看了节目后感到“震撼”。“美丽园的业主们，不管你们是红是蓝，你们是中国民主进程的参与者。”这位人士在美丽园业主论坛上留言。

　　在中国政法大学宪政研究所所长蔡定剑看来，“目前的业主维权和农村村民自治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也碰到同样的问题，就是在民主发展中法律的缺位。”他呼吁各方都能“回到法律的途径上考虑问题”。

　　“每个角色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业主委员会要对维权行动负责，遵循法律特别是多数人的意志和利益。反对派也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反对要讲程序，要回到法律的轨道。这是保证基层民主健康发展的最关键问题。”

　　“不讲规则的民主，就是暴民政治。”蔡定剑提醒说。

　　不是尾声的尾声

　　投票持续进行。每天，业委会公布当天的计票结果。有业主制作了“红蓝票数对照图”贴到论坛上。一度，双方票数胶着上升，相差仅几十票。

　　紧接着，10月14日，有业主被发现持假身份证前去投票。业委会声称，“假身份证事件”将追查到底。志愿者紧急公告，质疑“业委会借题制造事端干扰业主大会”。

　　10月28日，投票进入最后一天。晚上7点多，王琛一家三口没顾上吃晚饭，就选票上的3项议题逐一举手表决。王琛成了少数。

　　“我也认了，否则我就是强权。”他笑道。

　　然后，三人一起来到投票现场。但这一票最终没有投出，因为王琛发现现场气氛变了，而且“有些混乱”。此前两天，鸿铭物业公司贴出公告称，将于12月11日正式撤离美丽园小区。现场聚集着很多业主，“人们已经不再关心投票结果，而开始讨论11日以后该怎么办。”王琛说。

　　最终的投票结果：“罢免业委会现任全体委员”议题，467票赞成，621票反对，5票弃权；“续聘鸿铭物业”议题，474票赞成，609票反对，7票弃权；“正式选聘的物业公司以招投标方式产生”议题，613票赞成，474票反对，3票弃权。

　　显然，业委会得到的反对票也不少。“我能理解他们，毕竟在很多业主看来，鸿铭留下来，是最快使小区生活安定的途径。”雷霞说，“可是，鸿铭不经过招投标不经过合法程序留下来，会成为小区最不安定的因素。”

　　“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到底是屈服于压力，怕生活动荡，忍受一些不公平的事来换取生活的平静，还是付出一些代价换取以后真正当小区的主人。”这种代价，据雷霞预测，包括物业交接可能不顺，也可能出现服务质量下降。

　　此外，“没有畅通的沟通渠道，这是我们最大的软肋。”雷霞说，“怎么做的，依据什么，做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没能及时跟业主充分沟通。”

　　据悉，业委会目前将尽快启动物业招标。而德楹则表示，“雷霞最好识时务，自己辞职。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我个人还会把罢免的行为进行下去。”

　　“从目前来看，美丽园事件发展到现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赢家。”王晓明说。

　　“如果我们大家……在思想上、认识上对民主建设有理性的收获，为今后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经验，这就是一个进步，不论这个进步有多么小。那么，我们可以说：我们赢了！”王琛在业主论坛上写下他的思考，“如果事情朝相反方向发展，使权力更不民主、利益更不公平、偏执的更偏执、极端的更极端、躁狂的更躁狂，那我们就全输了。”

　　长达20天的“民意表决”和“票数PK”结束了，但美丽园的故事显然没有结束。

　　不过，美丽园在假山喷泉之外，似乎又多了一景：这几天，有些业主抓紧时间，在“坚决罢免现业委会全体委员”的横幅前拍照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