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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生命最后的辉煌

文学巨匠巴金逝世

www.zjol.com.cn  2005年10月18日 15:19:37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

  一,“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巴金是长寿的。1904年11月25日出生,到2005年11月25日,他将度过101岁华诞。

  长寿是一种幸福,然而,病魔折磨下的长寿却是晚年巴金的痛苦。

  巴金早年身体多病。十四岁时,他好不容易得到祖父同意进入英语补习学校念书,刚刚一个月,就因病辍学。1925年,他到北京曾想报考北京大学,却被检查出有肺病,不得不放弃。肺病在当时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巴金的亲戚或友人中,就有多位因肺病而英年早逝。这就难怪在巴金作品中,常常有主人公患肺病或其他疾病的描写,并且因患病而发生情绪、思想的变化。《灭亡》中的杜大心、《寒夜》中的汪文宣等都是如此。写《灭亡》时正是巴金治疗肺病与休养的关键时期,主人公杜大心也就因患有肺病而萌生暗杀军阀以解脱痛苦的念头。

  肺病痊愈后,巴金的生理机能却出奇地好。虽然七十几岁时,巴金已经步履蹒跚,言谈乏力,同另外几位老人比他年长或稍小的作家相比,如夏衍、冰心、施蛰存等相比,要明显衰老。但这只是外表,除走路、说话困难之外,他的记忆、思维一直非常出色。而且,我注意到,从1982年第一次见到他,十几年里,他的样子外表上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气力越来越弱而已。他一次又一次闯过难关,一次又一次挺过来再次拿起笔,一直到1999年病危时被插气管抢救,他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

  自年过九十之后,疗养院和病房就渐渐成了巴金最后的家。在新的家里,巴金感受着家人与医护人员对他的爱,也承受着痛苦,在痛苦中继续着回忆、写作与思考。因为有优越的医疗条件,有爱戴他、尊重他的医护人员精心周到的治疗与照顾,同时,更在于巴金有良好的身体机能,有超出常人的承受痛苦的坚韧精神与顽强的生命力。

  生命在病房里艰难地延续着。

  尽管写作过程常常显得艰难而痛苦。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文章要写,却力不从心。字越写越大,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一次我看到,他给萧乾写封信,两页纸写了几天,还没有写完。尽管早就说过要封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做到。像他这样一个把创作视为生命的作家,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是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笔的。1997年,他完成了译文全集的所有序跋,接着对曹禺的怀念,又占据了他的心。

  1998年年初,我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说是写,不如说是“说”。他写字很吃力,只得每天口述几句,由女儿小林记下,再念给他听,加以补充。他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刚刚完成前面一个部分,大约几百字。他说还要继续写下去。

  一个月后,再去看望巴金,他已经完成了这篇《怀念曹禺》。似乎想说的话很多,老人留恋的往事也很多。令人惊奇的是,靠每天一句一句续写而成的文章,仍如他过去的作品一样浑然一体,流淌着动人情感。还是那种真诚,似乎平淡的表述,却又分明有着意犹未尽的深沉。读它,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位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人,思想还依然活跃,还在用笔倾诉着心中的感情。

  写完这篇《怀念曹禺》,巴金还想继续写下去。他告诉我,1998年是郑振铎遇难四十年纪念。几年前他曾经开始动笔写怀念郑振铎的文章,可是一直没有完成,他想在这一年继续完成。1922年,巴金生平第一次发表文学作品,是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旬刊》上,这让他终身难忘。然而,已经动笔的这篇文章,再也没有写完。这样,《怀念曹禺》也就成了从事写作将近八十年的巴金最后完成的作品。

  陆正伟先生作为晚年巴金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他一方面为巴金拍摄了大量生活照片,一方面还为巴金读报、读刊物。从他关于病中巴金生活的记叙文章,我们了解到巴金每当听他念文章时,随时会发表评论。他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关注着时事,关注文坛。

  1997年,当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时,巴金感到非常激动。在写给冰心的一封信中,他特地在信纸旁边加上一句:“为香港回归欢呼!”

  病中的巴金还是一团火,用他的真诚用他的爱感染读者、感染周围的人。每当看到有哪个地方受灾,第二天就会吩咐家人到邮局去,化名给受灾地区寄钱。对“希望工程”,资助贫困孩子念书,他也有着同样的热情。1997年夏天,当上海文艺出版社将巴金、柯灵等人的签名本拍卖所得款项资助一所贫困地区的小学时,巴金欣然用颤抖的手为学校题写校名---石关希望小学。几年来,他到底给多少次为受灾地区捐款、为贫困学生伸出援助的手,家人没有统计过。他用的化名,使收款人绝对猜不出是汇款人就是这个写出《家》《春》《秋》、写出《随想录》的巴金。

  对于巴金,想做的就是献出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的爱。不求回报,不求张扬。从热情投入社会革命到勤奋创作一生,从捐款十五万元倡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到不间断地资助贫困学生,他都在奉献着自己。用他半个多世纪前所说的话来说,奉献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三十年代初他曾这样说过:“让我做一块木柴罢、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射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

  巴金晚年又说:“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虽不能再写作的了,但他将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一生追求,来证明自己的心永远与读者在一起。

  二,攀上最后的高峰——《随想录》

  1979年4月,巴金再次走进巴黎,是在距1928年年底离开巴黎刚满五十年。与他同行的有孔罗荪、徐迟、女儿李小林。陪同巴金一行并担任翻译的是高行健——二十年后,他以法籍华人作家的身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巴金在巴黎》一文,生动记叙了巴金重返巴黎的行程。

  重回巴黎,巴金还是住在拉丁区。迎接他的是鲜花,是读者的簇拥,是演讲会上热烈的掌声,还有书店里醒目地摆放着的《家》的法译本。而在《家》之前,《寒夜》与《憩园》的法译本早已售磬。

  身份变了,但对法国的那份情感依旧。高行健这样写道:“巴金的话不多,却总是朴实诚挚而谦逊,他谈到他来到法国寻找他旧日的足迹,谈到他是在法国学会写小说的,谈到痛苦而悲哀的时候,法国作家卢梭、伏尔泰、雨果和左拉曾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他是来向法国老师们致谢来的。”

  重返巴黎,这是晚年巴金与青年巴金之间精神行程的一次连接。刚刚经历过”文革”浩劫的巴金,思想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旧地重游带给他的不只是兴奋、亲切,更是对历史的反思。“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巴金谈到重返巴黎时说的这番话,绝非一般地泛泛而谈,而是有着非常具体的历史内容。因为,巴金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随想录》,正好在1978年12月开始动笔。

  我注意到,《随想录》刚开始写作时,巴金就在家里接待了几位法国汉学家,在1979年1月25日第八篇《“长官意志”》中提到了此事。第十篇就是《随想录》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把心交给读者》。1979年2月3日写作的这篇长文,带有“宣言”性质。文章开头记叙巴金和友人黄裳的对话,巴金告诉黄裳,他要把《随想录》当作遗嘱来写,他要把心交给读者。正是在这篇文章里,巴金深情地回忆到自己在1927年的巴黎生活,一个又一个地提到他所敬重的法国伟人: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而他特别强调伏尔泰、左拉为冤屈者发出抗议之声的举动。在这样的回顾中,巴金开始了自我解剖的工作。他写道:

  这是我当年从法国作家那里受到的教育。虽然我“学而不用”,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还不能不感激老师,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没有出卖灵魂,还是靠着我过去受到的教育,这教育来自生活,来自朋友,来自书本,也来自老师,还有来自读者。至于法国作家给我的“教育”是不是“干预生活”呢?“作家干预生活”曾经被批判为右派言论,有少数人因此二十年抬不起头。我不曾提倡过“作家干预生活”,因为那一阵子我还没有时间考虑。但是我给关进“牛棚”以后,看见有些熟人在大字报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朝夕盼望有一两位作家出来“干预生活”,替我雪冤。我在梦里好像见到了伏尔泰和左拉,但梦醒以后更加感到空虚,明知伏尔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一九六七年的上海,他们也只好在“牛棚”里摇头叹气。这样说,原来我也是主张“干预生活”的。

  巴金只提到了以上几位法国作家,他本应还提到与卢梭他们一起影响过他的那些俄罗斯人,如克鲁泡特金、巴枯宁、妃格念尔,更应提到他的“精神上的母亲”高德曼。他没有提到,但并不意味他忘记了他们。不,没有忘记。当年他赞美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和牺牲精神,认同他们关于奉献生命的道德主张,现在仍内在地促使他对自己的无情反思。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种历史关联,巴金是不可能对自己身上曾经有过的软弱、人云亦云、违心地批判自我和批判友人等,有那么深深的内疚和痛苦。时光流逝,尘埃落定,他仿佛忽然间发现自己竟走了一条如此漫长的曲折道路。

  在《随想录》中,巴金一再提到他在”文革”初期被迫不停地写交代的经历。被迫写交代的经历对巴金心灵无疑是巨大的折磨。一个在曾把真诚、勇敢作为做人的道德标准的人,怎能不对自己的软弱行为、对人格被扭曲而感到痛苦呢?

  我怎么忘记了当年的承诺?我怎么远离了自己曾经赞美的人格?我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自己的思维,甚至自己的语言?——这是可以揣摩到的巴金的思考。

  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自责,在开始写作《随想录》时不住地折磨着巴金。但,正是这种精神的痛苦,成了他晚年写作的动力,这与当年在巴黎写下《灭亡》中的片段时的精神状态颇为相似。用他自己的话说,“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

  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理解。我自己仿佛受了催眠一样变得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做严肃、正确。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

  于是,历史的风风雨雨,一个个朋友的坎坷命运,自己人生的复杂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对民族带来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三,自我忏悔与说真话

  巴金一步步逐渐深入的独立思考,从主张文学“干预生活”开始。独立思考——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它们成了《随想录》不断出现的自白。清醒的自我忏悔意识,使巴金率先提出了诸多至今看来仍不乏生命力的思想命题。

  率先倡导自我忏悔和反思。1978年,中国社会尚处在拨乱反正阶段,以控诉为基调的“伤痕文学”以及“暴露文学”在文坛盛行,但巴金超越个人苦难的诉说,率先提出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责任。他更多地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自我解剖。进而,他又把反思的范围从”文革”十年延伸到”文革”前十七年。他的这一观点,他表现出来的忏悔意识,立即在思想界、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

  率先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看待中国的”文革”。1980年4月,在重返法国一年之后,巴金又到日本访问,出席世界笔会大会。在大会所做的演讲《文学生活五十年》里,他这样明确地指出:“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不仅和我们有关,我看和全体人类都有关。要是它当时不在中国发生,它以后也会在别处发生。”在这里,巴金又一次表现出强烈的世界意识。

  巴金第一个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他说: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时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在我看来,道德忏悔、从全人类角度看待”文革”、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这是《随想录》在当代思想史上最为重要的三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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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新浪文化 作者: 李 辉 编辑: 朱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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