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周范才︱湖南长沙、岳阳、湖北武汉报道
85头!
这是今年3月,中科院水生所专家对洞庭湖江豚科考行动中记录到的数字。然而就在当月3日,有渔民报告在东洞庭湖煤炭湾附近发现了两具腐烂的江豚尸体。4月初,更多江豚尸体被发现,一个星期多达6具江豚尸体被打捞出来。
渔民何大明提供给本刊记者的江豚死亡统计表上最终记载的数字是12头,岳阳市官方发布的数据是6头,说这是“能够找到尸体的”。最多的一天是4月14日,何大明从早到晚先后见到了4条死去的江豚,“还有一头江豚肚子里正怀着胎儿。”岳阳市江豚协会会长徐亚平将这一天称为江豚保护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江豚是淹死的,也是饿死的。”
43岁的岳阳渔民何大明站在自家铁驳船的甲板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远处湖面上川流不息的运沙船,神色凝重。
这是一些排水量多为3500吨的大家伙,在繁忙的洞庭湖上,它们依次从轰鸣着开动的采砂船边停靠、载满,然后依次离开,目的地大多是下游的武汉,有的也会长途跋涉到南京、上海。
川流不息的挖沙船、运沙船似乎与江豚无关。但是,江豚是用肺呼吸的,不时要浮出水面换气,依靠声纳系统在水中捕食并避开前方水域中的船只等可能的危险。在过去的2500万年间,这是江豚维系生存的方式。到了现代文明的今天,洞庭湖上繁忙的采砂作业、繁忙的航运、“迷魂阵”使江豚的声纳系统紊乱,避之不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削去半边脑袋;被挂钩困住、电晕的江豚沉到水底,导致窒息、饿死;即便侥幸逃脱,肥胖的江豚也可能面临着无食可觅、中毒的危机。常年来,洞庭湖已深陷竭泽而渔、污染难治的窘境。
洞庭湖江豚已不足百头
长江曾是全球唯一长期生活着两种淡水豚类的河流。白鳍豚已长达十余年难觅踪影,早被宣布“功能性灭绝”;剩下的长江江豚数量也在连年骤降。
目前,长江江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早在2500万年前,江豚的近亲就开始在长江中繁衍。而到了1996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将其列入濒危物种红皮书。据世界自然基金会和中科院水生所提供的信息,至少在20年前,长江流域还有大约3000头江豚,分布在长江中游、洞庭湖、鄱阳湖等水域。到了2006年9月,洞庭湖江豚数量为230头;2007年6月,江豚数量为180头;2009年1月,江豚数量为145头;2010年1月,江豚数量为114头。到了今年3月,水生所的专家测算到的江豚只有85头。近6年内,洞庭湖已累计减少了145头江豚。
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兽医学副教授谢拥军是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副秘书长,此前他就受会长徐亚平之命,主持解剖江豚尸体,以探究死因。4月9日,谢拥军和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两名外科医生一起操刀打开了一头死亡江豚的胃部,他没有看到任何食物残留。“江豚是饿死的吗?”身在现场的何大明问。
经媒体关注后,洞庭湖江豚之死迅速引发广泛关注。4月16日,谢拥军陪岳阳市渔政站干部,护送两头江豚尸体前往武汉,送交中科院水生所的专家解剖。两天后,水生所发布消息说,一头江豚是遭螺旋桨击伤致死,另一头则疑为电捕鱼或其他原因导致猝死。
“断子绝孙”的竭泽而渔
今年3月10日12时至6月30日12时,是岳阳规定的东洞庭湖春季禁渔期。在此期间,洞庭湖全湖将禁止所有捕捞作业,做到“船进港、网入库、人上岸、证集中”。
而本刊记者在5月初连续三天深入洞庭湖核心水域发现,禁令形同虚设。
一天清晨,本刊记者从岳阳市街河口码头出发,向洞庭湖西南方水域进发。在前行近50里水路后,到达一处叫七星湖的水域,已经没有了船只穿梭来往的景象,浩渺的湖面顿时回归沉静。
但湖面并不干净。露出水面三四米长的竹竿星罗密布,有的一字排开,有的绕着数百亩的水面围成一个个封闭的水域。
“这就是‘迷魂阵’。”渔民何大明站在船头,指挥着开船的渔民胡伏林在竹竿间左右闪躲。
据了解,这些“迷魂阵”分属不同的渔民所有,这还是这两年整治后的结果。据介绍,往年严重的时候,洞庭湖全被圈占完毕,难得一见真正干净的水域。
何大明紧盯着水面,打手势让胡伏林在一列竹竿前停下。他探下腰,和同船的其他几个渔民一起顺着竹竿捞起来一张网眼不及手指大小的渔网。渔网挂在竹竿上,一直向远处绵延开来。众人合力将一节渔网拽出湖面,无以数计的鱼虾立时活蹦乱跳。目前正值育苗期,这几乎都是仅一两节手指长的鱼苗,大多在拽出水面时就已一动不动。何大明掂量了下,“这一兜大概七八十斤。”
绑在“迷魂阵”之间的除了普通渔网,还有锋利的挂钩。何大明瞅准一根竹竿探下水去,果然扯出来一根同样绵延向远处的长绳,上面隔了不到两个巴掌就系着一个锋利的挂钩。“这是江豚最大的杀手之一。”何大明说,江豚一旦撞上挂钩就无法动弹,最终会窒息而死。
在密布的“迷魂阵”之间,湖中一道蜿蜒生长着的水草极为打眼。同船的渔民告诉本刊记者,这正是所谓的“矮围”。据了解,这是在枯水季节,渔民在洞庭湖中人为建起来的堤坝,宽达数米,围成的面积从几百亩到上万亩不等,将洞庭湖变成一口口池塘。到了丰水季节,堤坝没入水中,鱼虾进入矮围之中;待水退时,鱼虾就被困在矮围之内,坐以待毙。
类似的打鱼方法投资不菲,买一根竹竿需要十几块钱,往往一个“迷魂阵”投资多在数十万元。回报也是惊人的,这种捕鱼方法有着难以想象的高效。在成为江豚保护志愿者之前,胡伏林也曾在湖中圈过一块面积数千亩的水域。过去一网下去,顶多打上来百来斤鱼,后来“光一夜就打过上万斤”。
这正是当今洞庭湖“竭泽而渔”的残酷现状。没有资本而获得圈湖资格的渔民就冒着违法风险选择“电打鱼”的办法,设备所到之处水生动物几乎一网打尽、无一幸免。
在何大明眼里,这都是“断子绝孙”的捕捞方式。“年年禁渔,就没有一年真正禁住过。”何大明一脸悲愤。据他介绍,在30多年前,洞庭湖有鱼类120多种,如今常见的只有10多种了。“现在是洞庭湖物种大灭绝时代。”何大明慨叹,“我们不能让江豚饿死。”
暴利采砂疯狂
5月6日早上8点,洞庭湖大桥,一度停运的运沙船又重新忙碌起。
这似乎表明,此前由江豚之死触发的整治风暴暂时宣告一个段落。
此前的4月23日,岳阳市水务局曾专门下发通知,要求在东洞庭湖暂停所有砂石开采工作,开展7天的专项督查,要求在东洞庭湖区域控制企业船数在20艘以内、总功率不超过55000马力、单船功率不超过2400马力。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提供给本刊记者的资料显示,就在今年初,中国科学院水生所启动的洞庭湖江豚考察活动中就发现,光在洞庭湖屈原镇上下游水域就观察到近30艘挖沙船。这背后的驱动力自然是暴利。
据岳阳市湿地环保促进会会长彭祥林介绍,一条1000马力的采砂船,一年的利润可达千万元上下。由此,出让砂石资源就成了洞庭湖所在的岳阳县、汨罗市的重要财政收入来源。
据本刊记者掌握的一份2010年4月份由岳阳县国土资源局出具的《岳阳县东洞庭湖砂石资源采矿权出让公告》显示,其起拍底价达1亿元。这较之于五六年前已经翻了近一倍。
公开资料显示,在2005年,岳阳县东洞庭湖砂石公司曾以5128万元的价格取得东洞庭湖5年的砂石开采权。其时,岳阳县规定采砂船数量只能是6条,总功率为1.3万马力。可是,随着此后各地基础设施建设的推进、房地产市场的升温,砂石价格疯涨,该公司出于暴利驱使,开始“狂挖滥采”。
据时任岳阳县政协委员黄建文的提案显示,自2006年7月至2010年5月,该公司每日采挖船的功率达到6.68万马力,超过合同规定5倍,采砂船达到16条。到了2010年,岳阳县终止与该公司的开采合同,遂以1亿元的底价重新招标。
“一艘采砂船背后就是一个千万富翁。”彭祥林是岳阳当地的一公司老板,在他眼里能在岳阳洞庭湖水域审批到采砂权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暴利的背后掩藏着对江豚等洞庭湖生物资源的灭顶之灾。长期负责洞庭湖江豚保护项目的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沙项目办主任蒋勇向本刊记者介绍,采砂船的马力巨大,产生的噪声扰乱江豚的声纳定位,使其捕食困难,加上繁忙的运砂等航运活动阻塞了江豚在洞庭湖与长江之间迁徙通道,妨碍了基因交流。同时,采砂作业掏空了洞庭湖湖床,改变了既有水文状况,对鱼类资源的繁殖、生存形成挑战。
“鱼都活不下来,江豚能不灭亡吗?”蒋勇说。
地毯式排查后“竹竿依然存在”
好在4月中旬的江豚死亡事件让改变的步伐得以加速。
就在众多媒体云集岳阳期间,中央电视台曝出洞庭湖著名支流新墙河大面积死鱼、当地福盛纸厂向洞庭湖直接排污等问题。岳阳市纪委当即立案,岳阳县环保局长李爱民、党组书记任泽凤等人职务很快被免去。
4月21日,岳阳市决定展开“洞庭风雷”行动,市委书记黄兰香要求沿线进行“地毯式排查”。此前一天,湖南省省长徐守盛也在《关于江豚保护的调查与建议》上批示,要求“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保护江豚”,并“积极向国家主管部委汇报争取更多支持与帮助”。
岳阳县渔政局长李天怀向本刊记者承认“迷魂阵”等禁渔期违规捕捞现象的存在。他表示,“那些竹竿都是去年留下来的,今年要全部‘禁绝’。”
一些媒体对这些工作最终进展如何依然存疑。就在今年初,岳阳县渔政局就曾展开清缴非法捕捞工具的专项行动,从2月18日开始持续了一个月。
“行动一直停留在纸上,上报材料都是假大空的官话。”一直以来,何大明几乎隔几天就会下湖查看,据他观察,此前的行动效果甚微。
5月8日下午,李天怀也再次向本刊记者介绍,自3月28日开始就已展开再一次的清缴行动,“要在一个多月内全部清完。”
而就在5月16日,本刊记者查阅岳阳县政府主办的岳阳新闻网发现,在一则反映该县清缴成效的报道中,称湖里的“竹竿依然存在。”
目前,江豚仍然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据徐亚平透露,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的工作计划之一,就是通过各种宣传、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上议案提案等方式,极力推动国家将江豚升格为一级保护动物,设法限制人类对洞庭湖及长江水域的干扰,为江豚生存赢得更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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