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天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这不是口号。
“神九”返回舱成功返回后,《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中国航天科技集团空间技术研究院载人航天总体部的办公室里,专访了神舟九号飞船总指挥何宇。
采访时,这一次的交会对接任务仍在总结扫尾阶段,办公室不断有人进出,带着各种问题和何宇交流沟通。
在和记者交谈的过程中,何宇直白、坦率、清醒、冷静。有一说一,是他给记者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干成了一件大事”
谈到刚刚结束的任务,何宇说:“很多记者都问,你高兴不高兴?是不是心里特高兴?这样的问题,是不理解我们这些干航天的人。航天事业的成功,是众多普通的个体一点一滴的付出累积起来的,这种付出,还包含着很多精神上、身体上很大的代价。我只举一个例子,飞控中心的一位女同事,因为劳累导致了流产。当你经历了这种事之后,你会觉得成功之后只是单纯的喜悦吗?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想到的会更多一些。外人看到的都是光鲜的一面,是成功之后的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但我看到的,是大战之后的战场残阳似血、鼓角呜咽。我唯一自豪的,是我和这个团队一起,干成了一件大事。”
“我也不喜欢记者问我有关家庭的问题。对家里顾不上,这是搞航天的常态。”采访中,工作之外的事,何宇谈得并不多:“现在在搞航天的,都是家里理解的,不理解干不到现在。对航天人来说,家庭这方面是心里永远的痛、永远的伤疤,不能揭,什么时候揭下来什么时候就要流血。”
如此直来直去的何宇,干技术出身,工作经历很简单,可以说是中国载人航天事业发展的亲历者。1994年,何宇从天津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便进入空间技术研究院载人飞船总体室,承担电总体工作。神舟六号飞船研制发射时,何宇担任总体主任设计师。此后,担任载人航天二期工程型号副总设计师,承担“神七”、“天宫一号(微博)”研制任务,直到今年4月才开始担任神舟九号飞船总指挥。
何宇说:“作为总指挥,型号的所有管理责任都是我的,包括技术管理和计划管理。但是说实话,我更喜欢做设计师,因为我是一直这么干过来的。当总指挥是组织的决定,此次载人交会对接任务主要的功劳还是我的前任总指挥的,我这个总指挥干了两个月,能有多大的贡献?我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干好了收尾的工作。作为总指挥,我觉得我的水平还没到这个高度,边学边干吧。”
“把产品做成精品”
何宇一直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他的好朋友朱光辰这样评价道:“何宇人很实在,工作作风扎实,现在虽在领导岗位,但有些工作抓得仍很细,有些事也总是亲力亲为。诸如下班时电灯关没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都会查看一遍。”
朱光辰说,何宇担任“神五”的飞船工程师时,对于航天员在船上进行的操作,他都要先进舱验证。因为航天员就是用户,在飞船交给用户使用之前,每一个过程他都想得很细。他想到航天员登船时,要穿着航天服由轨道舱下到返回舱。船上设计的脚踏板、扶手等辅助装置是否满足使用要求?如遇紧急情况需要航天员紧急出舱,要求动作快,飞船上设计的这些设施是否会钩挂航天服?
“于是他就借了一身服装,试了一下。穿上压力服行动不太方便,胳膊举不高,脚也抬不起来,比平时难度更大。我在外边很为他捏了把汗,生怕他出事。”朱光辰说。
就这样,为了让航天员进出舱的过程更可靠安全,何宇亲自穿上压力服,在初样试验的热控船上把进出舱这个过程演练了一遍,结果验证了所有设计符合要求。
在“天宫一号”研制过程中,某台设备在单机单位进行环境试验时曾出现问题。当时“天宫一号”研制进度十分紧迫,得知这一消息后,何宇当夜出发赶往设备所在研究所,和所里的研制人员一同研究问题解决方案。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眼看型号进度要被耽误,而故障就是不复现,一向冷静的何宇也不免心急如焚。一直绷紧的神经几乎达到承受极限,何宇告诉自己,此时就是关键时刻,必须坚持住。他再次梳理思路,一个个可能性被验证排除,再引入新条件,终于,故障重新浮出水面。紧接着,他和技术人员分析问题,找到根源,以最快的速度最终完成了归零工作。当何宇长长呼出一口气时,才发现困倦袭来,原来自己已经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他在研究所的6天6夜加起来只睡了不到12小时。
现在,天宫一号与神舟九号载人交会对接任务虽然已经圆满完成,但何宇依然有着更高的要求。在他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神九’任务从过程来说还是比较圆满的。但是从亲身经历的角度来说,我感觉‘神九’现在依然还只是一个产品。”何宇说,“下一步,要把产品做成成品,需要很大的工作量。这个成品的“成”,是“成熟”的“成”,成品就是成熟的产品。我们航天人常说一句话,成功不代表成熟,一次成功不代表次次成功。只有产品的方案非常合理、产品的状态非常固化,并且通过验证,才能称之为成品。”
何宇坦言:“通过这次任务的检验,飞船正在向成品迈进。但这次在发射场的工作、在北京的工作,也出现过一些产品故障,反映出我们产品的成熟度还有欠缺。我们也正视这些问题,不会因为任务成功了就说产品成熟了,绝对不能画等号,这中间有非常大的差距。下一阶段,我们会重新进行评估、总结,把任何有缺陷、有风险或不合理的环节作进一步完善。”
何宇的目标很清晰,“我们最终目标是把成品做成精品。进入状态要高度固化,技术方案要高度正确,生产工艺要高度成熟。到了精品的程度,不管谁来做,不管再发射多少次,只要按照我的文件做,肯定是成功的。再进一步,我们会继续完善设计规范,把文件上升成规范。文件还是有生命周期的,上升成规范、管理体系就可以永葆青春了。”
何宇谈到最多的是不足,是应该完善的诸多问题,“以上这些,就是我对这次任务的看法。”
“我们容不得失败”
神舟一号飞船发射成功的那天,还是新人的何宇在值班,“当天我正值夜班,早上5点多飞船落地后,大家非常高兴,之后坐车回家。我一上车立即睡过去了,醒来已是下午了。因为发射前一天忙着调试线路、音频、图像、数据接收设备,和北京中心联调,一整天没合眼;发射当天,要看‘神一’飞行数据,又是一天没合眼,这样足有48小时没睡觉,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多年之后,神舟九号飞船最后测试的那段时间,已经是总指挥的何宇依然在加班加点。“每天24小时三班倒,非常非常累,到后来人已经熬得面黄肌瘦了。举个例子,大家吃饭都在现场,楼道、水房、厕所堆满了各种方便食品的残骸,脏得不行,连保洁员都跟不上我们制造垃圾的速度。最终,3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的测试时间达到了1700小时。”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如此常年累月的超负荷运转?
面对记者的提问,何宇从一个总指挥的角度作了分析:“首先,从大了说,就是载人航天精神,是国家对航天的高度认可和评价所带来的集体的高度荣誉感、自豪感,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航天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这不是口号,而是现实的写照。”
“其次,航天事业容不得错误、容不得失败。任务强度如此之大、要求如此之高,使得每一项工作都必须拿出120%的精力,才能做好、做到位。我常说一句话,在团队长期相当疲乏的状态下,我们为什么还能保持把工作做好、做到位的谨慎态度,动力源泉在哪里?不在于对成功是多么地渴望,而在于对失败万分的恐惧。载人航天人命关天,任何错误都是我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最后,是团队长久以来形成的对事业高度负责的氛围,以及精神上的相互鼓励、相互支持。“一方面,我们带队伍的,无论年龄大小都是100%的努力,当领导的往往是身先士卒,要求年轻同志做到的我们一定先做到。我们不会把同志撂在工作现场说你们干吧,我们玩去了,我们的工作量只会比年轻同志更多。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谁也不是傻子。如果有任何一个当领导的这么做,那队伍会迅速垮掉。我们钱不能多给大家,假期不能多给大家,我们能做的,就是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另一方面,年轻人的干劲也鼓励着我们。这种相互鼓励、相互扶持是很关键的,这已经成为航天团队的一种文化了。”
何宇告诉《瞭望》新闻周刊,下一阶段,工作重心将转向“神十”等后续任务,仍有诸多工作需要进行。(记者陈泽伟实习记者范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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