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启智妈妈邓某的手机上，至今还留着付立回给她的短信 蒋铮/摄
走火入魔血色少年
两名“90后”十天内流窜三省犯下七宗命案羊城晚报记者深入调查揭示一条畸形成长路
羊城晚报记者 蒋铮
两个湘西少年杀人犯，一个未成年，一个刚满18岁，欠下7条命债，其中包括一个怀胎5个月的孕妇、一个两岁的女孩。
村民亲友却说，他们都是村里的“好孩子”，“连鸡鸭都不敢杀”。他们的父母含辛茹苦为他们挣学费，希望他们早日学成、出人头地。
两个人则如此解释杀人的目的：一开始是为了“搞点钱”，“做暴发户”；此后因为“回不了头”，而一发不可收拾。
生命在两个孩子眼中，为何视若草芥？
1、血债累累
“两人总共抢得3900元，但短短10天内竟夺去了7条人命。”
“刘启智犯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付立犯抢劫罪，因已满14周岁，未满18周岁，依法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6月20日，云南省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备受关注的“8·30特大抢劫杀人案”一审宣判。
刘启智，男，1994年4月16日出生；付立，男，1995年8月5日出生。两人都是湖南省武冈市湾头桥镇人，在相邻两个村子里长大，是高中同学。2012年暑假期间的10天内，他们跨湘、粤、滇三省杀害7人，手段残忍。
这是两人共同实施的一份血淋淋的作案记录：2012年8月21日，在湖南省武冈市湾头桥镇朝阳村进行抢劫，杀害张、刘夫妻二人；8月25日，在广东省东莞市汽车总站附近，抢劫并杀害旅社老板夫妻邬某、谭某；8月29日，在云南省富源县大河镇长坪村委会唐某家抢劫财物，将唐某用绳子勒死；8月30日，在云南省富源县营上镇，对“东红旅社”老板娘、孕妇吴某实施抢劫并杀害。因吴某两岁的女儿胥某啼哭不止，又将其用被子捂死。
上周五，骄阳似火。湘西南的县级市武冈市湾头桥镇朝阳村9组的张木匠老屋，已经荒废近一年，布满杂草蛛丝，墙上还破了一个大洞。去年8月21日，是62岁的张木匠的生日，也成了他们老夫妻的忌日。
“尸体在家里闷了9天才抬出来，隔着老远都闻到恶臭！”在张木匠家不远处盖了新屋的尹氏老夫妇，回忆起去年发生的命案，至今仍毛骨悚然。他们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我们村里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凶杀案！”想不到张木匠家飞来横祸。
尹大伯说，张木匠的女儿在外面住，好几天打不通父母的电话，便央求他家的人过来看看，却发现大门紧锁。过了好几天，依然联系不上，让人撬门而入，才发现其父母已经横尸家中多日。
在抓获付、刘二人后，两人供认，为了筹集出门“干一票”的路费，案发当晚8时许，他们从后门潜入，先持刀逼迫屋里看电视的张木匠给钱，张木匠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半大娃子，就说“没有钱”，还回骂了一句，其中一个少年便持刀捅死了木匠。耳聋的妻子刘雪梅不知道丈夫被害，一进屋也被杀害。两人在张木匠家只搜出90多元钱，付立十分懊恼。事后，他们锁上大门，骑着木匠的摩托车逃离，第二天一早，坐大巴前往东莞“发财”。
8月25日，两人抵达东莞后，住进万江区曲海社区一旅馆内，一开始，他们还“有点看不起(旅馆)小老板，要搞就搞票大的。”但在外面兜了大半夜，没有发现机会，便决定拿旅馆老板夫妻“开刀”。
他们以热水器坏了为由，先将老板娘谭某骗至屋内，持刀威胁、捆绑被害人，搜走现金3000余元及银行卡。谭因拒绝说出银行卡密码，被两人刺死。当晚9时左右，老板邬某返回，两人以换房为由，骗出邬某，持刀威逼说出银行卡密码后，朝邬某颈部、腹部捅刺多刀致其死亡。
接着，两人又流窜到云南，再杀害3人，其中包括一位女性、一位有5个月身孕的孕妇和她两岁的女儿。作案后，两人分别朝广东、上海方向逃跑。
2012年9月6日，付立在江西被抓获；据其供述，刘启智随之在深圳被抓获。
“两人总共抢得3900元，但短短10天内竟夺去了7条人命。”主管刑侦的云南省富源县公安局副局长李振林说。
2、谋财害命
刘启智说：“在武冈市杀的两个人，是他们不给钱。后来杀的5个人，是回不了头。”
庭审中，刘、付二人表示，杀人是为了钱。
刘启智说：“在武冈市杀的两个人，是他们不给钱。后来杀的5个人，是回不了头。”付立说：“(我)在湖南广东杀人，(是)因为怕刘启智说(我)不够义气。”
云南曲靖市公安局副局长崔永透露，两人的父母都要求他们好好上学，上完高中后上大学，“但两人认为，要致富，而且要很快地致富！”
两人曾对父母说：“现在赚钱的方式很多，我会养活你们的，我们准备出来干大事，加入黑社会，做暴发户。”被抓后，两少年非常坦然，面无惧色，将作案情节完整复述，毫无悔意，向办案人员称：“只有有钱，才不会被人瞧不起。要快速挣钱，就要当黑社会、混江湖。”
深圳在被通缉逃亡的路上，付立还不忘用手机上网、向朋友炫耀：“短时间内杀了几个人，那么多警察，竟然抓不到我，老天助我也，看来我还要继续作案杀人！”
2012年9月，民警押解两人在云南富源县指认犯罪现场，刘启智白白净净的脸庞架着眼镜、身高不到1米6、不足百斤身形消瘦；付立虽稍壮实一点，但个子也不高。一位当时在场的记者描述：“群众惊叹，那么瘦弱的少年，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本月初，羊城晚报记者来到凶手故乡，试图寻找原因，却发现两人在亲友邻居中的口碑都不错，“很乖、很内向”是共同的标签。
虽然两人都说杀人是为了“搞钱”，但实际上，虽说他们的家庭经济都不宽裕，但父母都十分宠爱儿子，并无生活压力。他们就读的武冈市富田中学，是湖南省邵阳地区唯一的示范性民办中学，一年学杂费需要万元左右，比公办学校贵了近一倍。
在刘启智生活的八合村，他的大伯带着记者来到刘家老屋。这是一座残旧荒废的平房，大伯说，刘启智一家1999年就已经举家迁徙到湾头桥镇上生活，这个侄子从小就很听话。“他家不穷，妈妈开小店做生意、爸爸跑货运，一年有两三万元的收入，还在镇上建了新房。侄儿从小就很内向，逢年过节回来，很有礼貌。他其实是很乖的，读书学习成绩也好，他的高度近视，就是读书多的缘故。”
记者了解到，虽然文化课成绩普通，但刘启智的美术功底不错，常常帮班上出黑板报，还曾经获得学校演讲三等奖。
在湾头桥镇刘启智妈妈开的小店旁，邻居们告诉记者：“他们家小孩很乖的，见到我们就笑一笑、打个招呼，然后就坐在店里看书。”
距六合村十几里外就是付立生活的付家村，邻居们同样说：“做梦也不信他会杀人！”
付立的一名小伙伴带着羊城晚报记者来到付家，木门紧闭，久无人住，是一座老旧的平房。“他父母都去广东打工了，不在家。他家比较贫困，不过他妈妈一直很宠这个小儿子，要啥给啥。”邻居们反映，付立性格比较内向，一般都待在家里，不和小伙伴玩闹，虽然成绩不好，但也斯斯文文、从不惹事。
付立的二婶说：“他从小就不爱出门，总是在家看电视，很乖、也很诚实。考上高中后住校，他主动让妈妈跟着爸爸一起到广东打工。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家很穷，最困难的时候，几块钱伙食费都没有，但再穷也要让孩子读书。他爸爸出门打工，就是为了给儿子挣学费、给家里造新屋，希望小孩有出息，哪晓得出去杀人了！”
3、教育之失
从影视剧、游戏中看到的，通过暴力往往能够“发达”，这最终导致他们走上谋财害命的不归路。
两个“很乖”的少年，为什么提刀杀人？在湖南老家，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答案，但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两个少年爱上网玩暴力游戏。
记者了解到，虽然刘启智比付立大一岁，但实际上，付立才是“领导”。
警方通过两人的QQ聊天记录查明，最早提议“出去干一票”的是付立。在朝阳村案件中，刘启智本不想杀人，说：“没有钱就算了。”但付说没有钱也要杀掉：“难道你还要去告发我？”
一位知情人分析：“付立虽然话不多，但是心里主意大、‘见识广’。多年来，每当假期他就去广东找父亲，后来还曾经辍学打过一段时间工，花花世界见多了，贫富悬殊给了他深刻的印象。在家境贫寒的背景下，有强烈的‘致富’念想；但他的父母、老师却没能引导他正确对待这种欲望，爸爸长年不在家，妈妈对他百依百顺，而学校老师见他内向寡言，只要不惹事就不予关注，长期缺乏教育引导。付立从影视剧、游戏中看到的，通过暴力往往能够‘发达’，这最终导致他走上谋财害命的不归路。”
“干一票”就是他们从电影里学来的语言。在一些警匪片中，他们还学会了“找一些抵抗能力差的人动手；要逃避警方的追捕，不要用手机和人联系等等。”
2012年暑假，付立又到了广东，这次不是打工，而是去学跆拳道，他告诉刘启智：“学会打，我就谁都不怕”。
正是这个暑假，平时对钱不那么在乎的刘启智也突然发现：自己需要钱。
刘启智的妈妈邓某觉得，2012年7月中旬发生的一件事，是儿子“发疯杀人”的导火索。“他的班主任吕老师说，要在下学期组织学生学美术(考美术专业)，一年学费要2万元钱，而且要一次性交清。我当时觉得学费太高了，就没有答应。当时学校放了假正在补课，第二天，我叫他爸爸送启智回学校补课，吕老师说，‘不要你读书了，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还命令他跪下来认错。这是他爸爸看到的。启智当时也就跪下来认错。但男孩子毕竟有自尊心，回家之后就大哭大闹，说再也不上课了，跑出家门就去了网吧，从此再也没回家。我经常会想，如果我儿子留在学校里，就不会出(杀人)这个事。早知会这样，这两万元，我去借。”
羊城晚报记者向吕老师致电核实此事，吕老师拒绝了当面采访的要求，只是通过短信否认“罚跪”。邓某对此的回复是：“我们可以当面对质！”
离家离校后，2012年7月中旬到8月下旬，刘启智一直泡在网吧里，沉迷于暴力游戏，他还通过网络联系上了最好的朋友付立，讲述了自己的苦恼。付立提出，索性“干一票”。
8月19日，付立从广东返回武冈，包里藏着两把木柄单刃刀。
8月21日，付立在武冈找到刘启智。吃罢午饭，付问刘：“有没有合适的目标？”刘建议就在湾头桥镇动手，“在武冈，这里的经济还算好的。”当天晚上，他们杀害了张木匠夫妻。
八合村的一位村民告诉羊城晚报记者：“刘启智太沉迷杀人游戏了，天天在网上打打杀杀，真的杀人时，可能也以为在玩游戏吧？”
刘启智因为具备美术特长，高一时曾考进武冈市省级示范性高级中学——武冈一中的艺术班就读。但由于沉迷网吧、多次彻夜未归而被学校劝退。父母将他转到富民中学高二，正是在这里，他遇上了从其他班级转来的付立。刘启智身材瘦小，时常被人欺负。而付振立却常常“仗义出手”，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刘启智离家出走后，母亲邓某一直找不到儿子，便发信息问付立。付立回了一条：“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只要钱用完了就要回来，他毕竟不是我，不把生死当回事。除非他死了，不然一定会回来。或者是出了什么事，不能回来。”
后记
一审宣判前，刘启智在看守所里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后悔杀人，知道自己错了，如果要是法院能给我一个生存的机会，我会尽到自己的责任，想办法尽力给那些家属赔偿；如果实在没有这个机会，我也不怪谁。”他还写道：“如果真的判死刑，我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器官)全部捐出去。”刘启智还告诉父母，他不恨付立，只怪自己没及时制止付立。
刘启智的父母没有给他请律师，甚至也没有去云南旁听庭审。也许，他们觉得一切都已无济于事。
据《中国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样本数据推算，全国有农村留守儿童6102.55万，占农村儿童37.7%，占全国儿童21.88%。留守儿童主要集中在四川、河南、安徽、广东、湖南等劳务输出大省。
2011年，广东省未成年犯管理所提供的调研数据显示，在押犯人中曾为留守少年儿童的比例达20.1%。
广州大学发展研究院人权研究中心“新生代农民工罪犯”课题研究表明，有犯罪记录的新生代农民工中，80%在幼年时期被留守家乡无人看管，犯罪原因主要为成长环境不利、家庭教育缺失、心理功能失常。留守儿童犯罪现象日趋严重的迹象，且呈低龄化、团伙化、暴力化特征。
又是一个新的暑假到了，有关留守儿童的这些老问题，能不能有个新的破题之道？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本报实习生李静、林渟、李嘉怡对本文亦有贡献。)
(原标题：十天内流窜三省犯下七宗命案揭两"90后"畸形成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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