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岁的张金昌干了近五年环卫工。他说自己没退休金、没有低保、没有积蓄。
72岁环卫工中暑死亡个体悲剧折射群体困境———
8月9日午后,河南省新郑市辛店镇靳沟,72岁的环卫工靳春波的葬礼正在进行。遗像上的靳春波面容消瘦,须发皆白。
闷热笼罩着这个中原村庄。呜咽的唢呐声中,儿子靳梦虎手捧父亲骨灰,早已泣不成声。
前来为葬礼奔忙的乡亲,多数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不少已步履蹒跚。像中国的大部分乡村一样,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求学或移居城市。
世间少了一个就知道干活的老头,人们这样议论着。已过古稀之年的靳春波没有含饴弄孙的晚年,他的生命突然终止在他负责的那条马路上。
11天前的7月29日下午,靳春波还在河南新郑市的溱水路上打扫垃圾,突然倒地昏迷。送医时他的体温竟达到41.6℃,医生首先判断的病因就是“中暑”和“热射病”。在ICU抢救三天后,老人不幸身亡。
随着网络关注度如同气温一样飙升,人们才发现,每天默默清洁城市的环卫工已成“白发俱乐部”。
就在靳春波意外身亡后,新郑7名超过70岁的环卫工旋即被劝退。靳春波的个人悲辛,同样属于他身边的那个白发群体。
猝死之前
父亲去世后,靳梦虎发现父亲的存折里只有1492.52元,这基本是老人劳累一辈子的全部财产。
靳春波负责的溱水路在新郑市东南角,修车摊、小商店经营者都说,该路垃圾不多,没必要太认真,但“老头可实诚了,有一点垃圾也不中,不停地扫。”
新郑城市管理局对其工作也是认可的,靳春波上岗3个月即被评为该市模范环卫工。
靳春波的儿子、32岁的靳梦虎目前在北京一家物流公司打工。8月11日,他拎着一个装满父亲所有身份证明的纸袋,忙着办理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及户口注销等手续。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外打工养家,以前在水泥厂,去年7月才干环卫工。”作为村里的贫困户,尽管子女反对,但靳春波坚持干了环卫工。“我们都在外打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亲是为了不给我们增加负担才干活的。”靳梦虎说,实际上父亲每月1050元工资大部分都存下,补贴给孙子和外孙。
“父亲身体很好,不抽烟不喝酒,没事爱写写毛笔字。”父亲去世后,靳梦虎发现父亲的存折里只有1492.52元,这基本是老人劳累一辈子的全部财产。
靳梦虎找新郑城市管理局,要求按工伤待遇赔偿,但五六天也没得到答复,“单位只同意承担丧葬费和医疗费,全部也就2万元左右。”
“父亲倒在工作岗位上,2万元就打发了?”靳梦虎拨打了当地媒体的热线,随后河南当地几家媒体对此事进行报道,令此事成为网络热点,而赔偿也有了逆转。8月7日,新郑城市管理局主动约他,双方当天达成赔偿协议。按协议要求,靳梦虎没有向外界透露赔偿数额。
8月11日,已拿到一半赔偿金的靳梦虎说,他对赔偿数额还是比较满意的。据当地媒体的报道称,赔偿数额为20万元。
好在新郑城市管理局为环卫工购买了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最高赔付额度超过10万元。北京青年报记者从新华保险公司新郑分公司获悉,该公司从前年开始为新郑185名环卫工提供意外保险,每人保费250元。他们目前正在审核靳春波意外死亡的事件,大约一个月后才有结果。
“七旬环卫工热死街头”事件无疑令当地政府倍感压力,随后立即出台措施:成立街面医疗巡查应急小组,每天不间断沿街巡逻,遇到危情及时救助;建设16座环卫工人爱心屋,确保环卫工人有饮水、休息的场所;每天凌晨4点到晚上7点,分三班机械化清扫,环卫工下午上岗时间也由原来的3点延到4点。
事发当日新郑最高气温为36℃。当地媒体报道,7月18日至8月4日,河南省紧急救援中心接诊49名中暑者,多数是建筑工人和环卫工。8月6日,郑州市下发通知,强调最高气温达35℃以上的天气,中午12点至下午4点将停止道路清扫保洁作业。
招人之难
“开会的时候,一屋子环卫工,都是白头发,黑头发的寥寥无几。”一位60多岁的环卫工说。
北青报记者在新郑街头随机采访了10名环卫工,其中60岁以上的有7名,其他几位基本也在50多岁。即便郑州市内,头发花白的环卫工也并不鲜见。
新郑城市管理局环卫处副处长高洪江对北青报记者表示,使用高龄环卫工是迫不得已,实在招不到人,年轻人嫌收入低待遇差,不会来应聘。为防止意外,该局在靳春波意外死亡后劝退7名高龄环卫工人,每人发了200元补助和慰问品。
该局副局长田平安介绍,在新郑市500余名环卫工人中,属该局管辖的环卫工原有193人,劝退7人后还有186人,60岁以上的占55%。记者发现,如果算上辞退的7名老人,这一比例应接近60%。 “开会的时候,一屋子环卫工,都是白头发,黑头发的寥寥无几。”一位60多岁的环卫工说。
新郑的环卫工除城市管理局管辖外,还有一部分由各街道办负责,另一部分归属“光辉伟业”物业公司,该公司承担较繁华的人民路、新华路、新建路等道路环卫工作。 “我们公司总共有105人,60岁以上的环卫工有75名,占70%。”该公司内部人员说。
“收入太低,物价又高,一个青壮年打工少说二三千,去大城市五六千、七八千都有可能,因此不可能招来三四十岁的人。”新郑城市管理局相关人员表示,青壮年不干,马路又急缺人打扫,只能招用老年人上岗,长期以来老年人成为环卫工主力。
7名高龄环卫工被劝退后,新郑部分路段暂无人负责,如靳春波原来打扫的那段路直到8月14日还无专人负责。一些环卫工被要求代管被辞退的环卫工负责的路段,虽然能多挣一些钱,但他们均感到超过负荷,“原来我们每个人负责280米路段,现在负责两个人路段,每天累得腰疼,才勉强能打扫过来。”一位60多岁的女环卫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招来新人,时间长了她也撑不住。
低薪导致环卫工招聘难。新郑城市管理局的人员有时要开车到城市周边农村去主动招聘,而很多环卫工也会工作一段时间后就离开,“有的老人身体受不了,有的子女不愿意父母受累。”光辉伟业物业公司办公室人员介绍,每个月至少有3名环卫工辞职,他们每个月都要为找到合适的环卫工而发愁,“60多岁的环卫工跟青壮年不能比,患病的几率高多了,发生各种意外的几率也高。”
但对于用人单位来说,不聘用老年人就面临马路无人打扫的困境,无奈只能招用白发老人。直到靳春波倒在马路上,才真正对这一现状产生些触动。
去年5月,住建部等七部委曾经下发通知,要求对环卫工要规范劳动人事管理、提高职工待遇、改善工作条件等。此外,一线环卫工都是“临时工”,管理岗位都是“正式工”,双方收入差距三四倍,这也是“双轨制”造成的怪现象,直接导致一线环卫工待遇差、无保障。
田平安介绍,新郑市今年通过招标引入公司进行规范化管理,大大提高环卫工人的收入,逐渐吸引更多青壮年、知识水平高的人加入环卫工,高龄老年人将退出。年底该市环卫工工资将达到1240元,甚至可能涨到1300多元。
城乡之别
李玉花说,她还是珍惜这份工作的,“如果不让我干了,我们家就要陷入绝境。”
大部分老人成为环卫工是因为家庭贫困、经济困难。他们靠每月微薄的1080元工资养活自己甚至还要资助子女的生活,是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
李玉花和李水芝两位环卫工同龄,她们都已60岁,两位老太太分两段负责新郑黄水路的保洁。8月13日下午4点30分左右,天气闷热,马路如同火炉,李玉花将路两边垃圾清扫一遍后,脸上已挂满汗珠,身上衣服也几乎湿透。她从三轮车上取下一大瓶水,猛喝下去大半,“这一瓶子能盛一升矿泉水,每天我至少喝三瓶子。”李玉花说。
李玉花已做环卫工13年了,家住新郑阁老坟社区。2000年做环卫工时,李玉花每月才挣240元钱,去年工资终于涨到1080元。但因为物价飞涨,这些钱根本不够花。李玉花的老伴疾病缠身,大儿子前两年发生车祸不幸死亡,二儿子找不到正式工作,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买不起房子,也找不到女朋友。环卫工虽收入低,但她还是家庭的顶梁柱。李玉花说,她还是珍惜这份工作的,“如果不让我干了,我们家就要陷入绝境。”说到伤心处,她当街眼含热泪。
做了10年环卫工的李水芝最近腰疼得直不起来,她家同样困难。数年前老伴因病去世后,生活每况愈下,“四个孩子中两个女儿结婚了,但一个女儿又离婚了,因为婆家嫌我们穷。”李水芝说,自己做环卫工,地位低,女儿离婚有这方面很大因素。她的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收入不高仅够自己花,都还找不着对象。为了儿子娶媳妇,全家凑钱交了首付买房,“每个月要还2000元钱贷款,其中我的1080元几乎都还了房贷。我不出来干活就更还不起了。”
两位老太太是家庭中重要的经济来源,她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几年。北青报记者告诉她们今年工资有望到1240元时,她们露出了淳朴的笑容,“那可好咧!是真的吗?”她们连连追问。
在北青报记者采访的环卫工中,大多过着清贫的生活。很多环卫工都在新郑市的城中村租房子住,每月还要承担二三百元的房租。
北青报记者曾探访靳春波的租住地。他租的房子位于大吴楼村,建于40年前,破旧逼仄,院内堆着很多废品,门外还有几条他使用过的几乎磨秃的扫帚。邻居说,靳春波和老伴租住于此,老伴体弱多病,他每天起早贪黑干活,不容易。
失地之困
农民没有土地,就相当于城市人下岗。”连海科比喻:脱离土地的农民像鱼离开了水。
“白发环卫工”现象之所以在很多城市成为普遍现象,老人们家庭经济困难当然是重要原因,但背后却是养老制度尚不健全,无法保障他们衣食无忧。
环卫工李玉花早已没有土地,村子也已成为社区,她也“农转非”成了“城市户口”,但没有享受城市户口带来的退休金、低保等待遇。“原来几亩地被政府征走了,补偿又太少,生活没有了依靠。”李玉花说。
64岁的连海科家在新郑东郊穆庄村,6年前成为环卫工。建高速、高铁等占去他的村子大部分土地,后来附近煤矿又占走一部分。“当时一亩地才补偿7000多元,家里的几亩地也就三五万元,几年就花光了。农民没有土地,就相当于城市人下岗。”连海科比喻:脱离土地的农民像鱼离开了水。
他的老伴也在做环卫工。老两口带着孙子漂泊在城市中,每个月租房、生活费再加上孙子花费,剩不下几个钱。“不进城打工怎么办?没有土地,我们只能靠体力挣生活费。”
记者采访中获知,当地60岁以上的农民每月有55元的养老金,再加上其他补贴,最多也超不过200元。靳梦虎也证实,父亲靳春波每月确实有55元养老金,还有一些农田种粮补贴,每月也就几十元。
一位环卫工说,城市职工60岁以后有退休金,靠退休金还能吃得起饭,看病有医保。而失地农民如果靠那一点补贴是无法生活的,新农合报销的比例又比较低,农民要承担一大部分费用,为看病攒钱也是很多老年环卫工的想法。
大吴楼村64岁的张金昌干了近5年环卫工。须发皆白的他说,自己没退休金、没有低保、没有积蓄,现在身体还行,还能干几年环卫工攒些钱养老。“早晨4点到7点,上午9点到11点。以前下午3点上班,现在改4点了。”他说,一年干365天,没有假期。
位于新郑东南角的沈庄,修路、建小区把该村大部分地占走,有9个村民在做环卫工,大部分是五六十岁的老人。该村一位58岁的环卫工说,村民基本是自谋职业,部分老弱病残的生活就陷入困境,“占地的补偿款也只能花个一两年,农民养老还主要靠家庭。如果子女经济不好,老人只能迫于无奈找点活干,缓解家庭经济困难。”
老年环卫工中也有基于“自尊”而工作的人。68岁的老王和老伴在新郑金城路垃圾中转站干了15年,每天他们从早四五点到晚七八点负责收纳环卫工拉来的垃圾,将一堆堆垃圾铲进大坑中,等着大垃圾车运走。垃圾站臭味儿刺鼻,令人眩晕。老两口坦言,虽然早就打算不干了,但还是继续干了好多年,“几个子女都不让我们干,但我们觉着身体还行,不愿靠他们出钱养老。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尊严。”
辞退之后
“说白了,就给这点钱,你爱干不干。我愿意干,可人家倒不让我干了。”73岁的苏福喜说。
8月13日下午,在新郑市人民路黄帝雕像附近,73岁的苏福喜骑着电动三轮车与熟识的环卫工聊天,同他一起的是孙子和老伴。10天前的8月4日下午,干了13年环卫工的他突然被辞退。
“老苏,别扫了,把三轮车推到局里,别干了。”局里主管环卫工的侯科长通知苏福喜,“回家吧,局里不让70岁以上的人干了。”苏福喜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此前他也曾想到过因年老下岗,但他对自己的身板很自信,打算到干不动时再主动辞职,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干13年了,没合同,没补偿,让下岗就下岗。”苏福喜有些愤怒,但不知该向谁发火。他清楚自己的地位:一个农民工,无权无势,向局里维权?他的底气不足,“怪谁呢?总不能怪靳春波意外身亡吧。只能怪自己年龄太大了。”
据北青报记者了解,新郑等河南的很多城市,一线环卫工大都没有正式合同,也没有劳务协议,随时可以辞退而没有赔偿。
回到局里时,他看到另一对70多岁的夫妻档环卫工在与管理人员争吵。“他们同时被辞退了。老两口也干了好多年环卫工,一天同时下岗。”
苏福喜有些“同病相怜”。“好多70多岁的人顶风冒雪、冒着酷暑扫马路,才给开1080元,说得过去吗?为什么不多给开些工资?”苏福喜发出疑问后,又自己给出了答案,“说白了,就给这点钱,你爱干不干。我愿意干,可人家倒不让我干了。”
农村户口的苏福喜是新郑八千乡人,儿子儿媳都在新郑打工。多年征占后,老家还剩下不到三亩地,“我们全家六口人,要是靠三亩地肯定要饿死了。”他介绍说,儿子儿媳打工,加起来一个月只能挣3000多元钱;以前他还能挣1000多元补贴家用,现在下岗了,生活就更紧张了。
眼看干环卫工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为了多挣钱,被辞退后,苏福喜买了辆三轮车拉活,“一天挣不了十块二十块,警察还老是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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