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希望他们能了解那段历史,哪怕知道我们八中曾有过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期也行”
像很多六七十岁年纪的人一样,当这些老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谈论着身体近况、老年公寓以及北京的雾霾天气。只是在一些特别的时候,他们的对话里才会透露出这场聚会的不同之处。比如,当他们分成两排落座时,忽然有一个老人问起另一个老人:“咦,我是不是教过你?”
47年后,老师不再像是老师,学生也不再像是学生。他们的年龄之和已经超过1500岁,而相互之间的年龄界限却不再那么分明,白发、老年斑以及日渐松动的牙齿同时在他们的身上显示着岁月的力量。
但在10月7日上午的这场聚会上,他们又部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年轻的、年老的、黑白的、彩色的他们出现在一张张的照片里,在会议室内的投影屏幕上反复播放。所有人都出神地看着,有的老人被旁边的挡住了视线,就用手拄住桌,探着头看,另一些人索性站了起来。黑白和彩色照片里都是一些值得追忆的好时光。许多人找到了他们第一天走进校园时的样子,另一些人则回想起这个曾经的男中头一回迎来女生时的热闹。
循环播放的照片里并没有1966年的那段日子,这是播放者黄坚刻意的安排。但那些残酷的回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冒出头来。老团委书记张庆丰提起,自己曾在深夜时被学生叫到音乐教室接受审查,他被要求“从窗户里爬进去爬出来再爬进去”,回家后这个大男人哭了两个小时。当年的物理老师张连元刚一张嘴,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文革”中他曾因家庭出身问题挨斗,他的妻子——另一所中学的人民教师,于1968年坠楼身亡并被学校视为“畏罪自杀”。
在将近3个小时的道歉会上,仅有这两次,老师们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并不愿自己的学生执着于道歉这件事。
“没有必要站出来道歉,你们也是受害者,当年是阶级斗争为纲,谁能不拥护?”年纪最大的老师张显传第一个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老党总支书记卢进则说,“老师对待学生,就像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学生犯再大的错误,我们也能理解。”
“没有必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张连元努力用手按住自己的眼角,好像在避免再次流泪。他抬起头,像是叮嘱般地说道:“但是要总结这一段历史,把法治建设提到重点,今后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各位,我们希望你们能在这方面进一步作出应有的成绩。”
面对老师的谅解,陈小鲁和其他几个校友没有再多说什么。在聚会结束的时候,计三猛忽然大声说了一句:“感谢老师的教育!感谢老师的宽容!”
所有到场的老学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坐在对面的老师们深鞠一躬。
道歉会结束后,陈小鲁领着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到了他的母校,北京八中。
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曾经的胡同平房已经变成金融街的高楼大厦,水泥地操场也被一座奥运会级别的现代化体育馆所取代。但陈小鲁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回当年的记忆。
1966年8月的一天,学生领袖陈小鲁和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一起,走出校门,穿过胡同,前往中山公园音乐堂。为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陈小鲁组织了这场“四、六、八中”全部参加的批判会。他并没有想到,几个小时后,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会被一群突然冲上台来的中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讲起这段往事时,陈小鲁朝校园里看了一眼。国庆长假还没有结束,除了几个保安之外,学校里空空荡荡的。
“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对‘文革’没有什么概念了。我挺希望他们能了解那段历史,哪怕知道我们八中曾有过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期也行,不要再去重演这段历史,不要斗争老师,不要斗争任何人。”陈小鲁叹了口气,从刻着“北京八中”四个大字的校门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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