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成都2月9日电题:川藏线上流动的“航标”————记雪线邮路藏族驾驶员其美多吉
新华社记者 吴光于、魏兆阳
2月的川西高原,凛冽的寒风裹着细碎的雪花再次席卷川藏线。春节将至,这条云端上的“天路”迎来最萧索、冷清的季节,人们迫不及待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中国邮政甘孜县分公司邮运驾驶组组长其美多吉依旧驾驶着邮车,往返在甘孜县与德格县之间。这段路程是四川省甘孜州绵延5866公里、平均海拔超过3500米的雪线邮路最危险的一段。而其美多吉,是这条邮路上坚守了29年的“航标”。
万家团圆时,他总是回家路上的逆行者
2月6日,与以往每个离别的清晨一样,1岁3个月的昂文群培紧紧地抱着爷爷不肯撒手。其美多吉在孙子脸上吻了又吻,又捋了捋妻子的头发,转身一步跨上了邮车。
1954年12月15日,随着川藏公路的开通,两辆崭新的邮政汽车满载着祖国内地发往西藏的上万件邮件,从成都出发,经康定、德格、昌都,直抵拉萨,开启了川藏干线汽车邮路的历史。
64年来,纵使川藏线上再多艰险,邮车也没有一天断档,没有出过一次大的交通事故。在大伙心目中,川藏线上那抹流动的绿,就是保障安全的“航标”。
其美多吉曾有过一天之内帮20多辆军车开过冰雪路段的纪录。
每当“风搅雪”来临,人们无法分清天空和大地时,他总是稳稳地驾着邮车,在冰雪上碾出第一道辙。其余车辆则列队紧随其后,在绿色“大块头”的带领下,颤颤巍巍地开过最艰险的路段。
然而,航标总是孤独的。许多本该与家人团圆的日子,他却成了家的逆行者。
29年来,他只在家里过了5个除夕。两个儿子出生时,他都在运邮路上。
“你看外面,除了天上的老鹰,就是地下的邮车,连雪猪子(旱獭)都躲在雪底下了。”车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无尽的长路似乎通往世界的尽头。
“我小时候,高原上的车很少,除了军车就是邮车。在我的家乡,第一份报纸和中专生的录取通知都是邮递员送来的。一看到邮车,乡亲们就站在路边不停地挥手。要是能当上邮车司机,多光荣、多神气啊!”
其美多吉的脸庞棱角分明,肤色黝黑。年轻时,他与后来成为歌星的亚东一起开过大货车。两人都有着好嗓子,甚至眉眼间都有些相似。
“后来嘛,亚东还约过我一起出去搞演艺。我嘛,还是喜欢开车。唱歌嘛,路上也可以唱嘛。”其美多吉用他带着浓浓藏语口音的四川话笑着说。
甘孜与德格之间209公里的邮路,是其美多吉的舞台和江湖。
29年来,他6000多次往返于这条路上,行程140多万公里,相当于绕赤道35圈,也相当于两次往返地球和月球。
这段邮路是其他省份邮件进入西藏前,四川境内最后一段邮路,也是最艰险的畏途。一提起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许多人就脚打颤。
去年8月,记者曾跟随其美多吉翻越这座有着“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险”之称的大山。
车轮碾过之处,尘土卷着碎石滚下悬崖。俯瞰窗外,随时可见葬身谷底的汽车残骸。而身边的其美多吉,却把载重12吨的庞然大物操控得像一条灵巧的水蛇。
鬼招手、燕子窝、老虎嘴、陡石门……一个个地名带着凶险,也藏着伤心的往事。
他已记不清在这条路上参与过多少次车祸救援,极少有人生还。
2000年,他和同事邓珠曾在山上遭遇雪崩。虽然道班就在徒步可达的地方,但为了保护邮件安全,他们死守邮车,用加水桶和铁铲一点一点铲雪,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走了两天两夜。
21年前,同事吕幸福在翻越海拔5050米的垭口后,突发高原性肺气肿,将36岁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雀儿山。此后,每一次经过垭口,其美多吉都会为他撒上一把“龙达”(祈求保佑的纸幡)。
千钧一发时,他用生命捍卫邮车安全
2011年,其美多吉48岁。藏族人也相信,“本命年”里会经历磨难。
7月的一个清晨,即将结婚的大儿子猝死。他生前是甘孜县邮政公司的投递员,也是雪线邮路上的一员。
突如其来的噩耗使夫妇俩非常伤心。开朗的其美多吉变得沉默寡言。
有人劝他休息,但妻子深知,只有开上邮车,丈夫才能打起精神。
就在经历丧子之痛一年后,灾难再次降临。
2012年7月的一天,他驾驶邮车途经国道318线雅安市天全县的新沟。在一陡坡处,车速减缓。突然,路边跳出一群歹徒,有人挥舞砍刀,有人拿着铁棒和电棍,窜到车前,将邮车团团围住。
同事还在后方几公里,车厢上的铁锁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为了争取时间,其美多吉没有犹豫便下车直面歹徒。
来不及反应,刀和棍棒已齐齐落下。
那一天,他身中17刀,肋骨被打断4根,头盖骨被掀掉一块,左脚左手静脉被砍断……
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个星期,他挣扎着捡回了一条命。
老家的亲戚们听说其美多吉被歹徒砍成重伤,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要为他报仇。其美多吉和妻子再三劝说:“要相信国家,相信法律,不要以恶报恶……”
手术3个月后,他的左手依然不能合拢。成都多家医院都是相同的诊断——肌腱断裂,复原的几率几乎为零。这意味着其美多吉不得不提前“退休”。
历尽劫难的他满身伤痕、心如刀割,却不愿认命。
无论大医院还是小诊所,不管理疗还是吃药,只要听说有用,他们就立刻赶过去……
一位老中医教给他一套“破坏性康复疗法”——通过强制弄断僵硬的组织,再让它重新愈合。这个过程如同再经历一次伤痛,每次完成康复训练,他都疼得满身大汗,被咬破的嘴唇滴着鲜血。
两个月后,奇迹出现——左手的运动机能竟然恢复了。
同事们心疼他,劝他别再开车。但妻子知道,这个倔强的男人,重返雪线邮路,才能找回丢失的魂。
回归车队的那一天,同事为他献上哈达。他却转身把哈达系上了邮车。
踩离合,挂排挡,轰油门。邮车启动,其美多吉感到,逝去的儿子和曾经的自己又回来了。
“邮车就像是我的第二个爱人,我怎么可能放弃呢?”他线条硬朗的脸庞上写满了历经风雨后的温和与淡定。
如今,小儿子在甘孜县邮政公司从事车辆调度,爷俩成了邮运战线上的父子兵。
他说,是父亲的顽强和担当感召了他。“阿爸和阿哥都在雪线邮路上奋斗了一辈子。我也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成为他们的骄傲。”
不止儿子,徒弟们也都成了独当一面的骨干。
去年,六个康巴汉子、两个汉族小伙,在其美多吉的带领下安全行驶43.4万公里,向西藏运送邮件13万件,运送省内邮件33万件。机要通信更是年年质量全红。
邮车师傅技术好、路况熟,川藏线上无人不知,来“挖”他的人也不少。
“企业培养了我,我的命也是企业帮我捡回来的,我要对得起这份工作!”他一边装卸着邮包一边说,朴实得像雀儿山上的一块顽石。
川藏线,有一抹流动的绿永不停息
雪线邮路上的日子,窗外的风景一直很单调。
然而,从一位位邮政职工、道班工人、汽车司机、交通民警、运管人员的讲述中,记者发现,其美多吉的世界一直很精彩。
哪里发生了交通事故,他就成了义务交通员;哪里有了争执摩擦,他就成了人民调解员。
29年来,他带在车里的氧气罐和药品,在漫天风雪、进退无路的危难关头,挽救过上百陌生人的生命。
邮车路过雀儿山五道班时,大黑狗“莽子”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道班工人眼里,其美多吉是信使,更是亲人。带着独特节奏的鸣笛,驱散着生命禁区的孤独,送来的报纸和家书更是滋养精神世界的营养。
近年来,随着电商的发展,高原上的包裹也越来越多。“我不懂网购,但是我看到老百姓拆包裹的样子心里就高兴。”
其美多吉把自己定义成“一个热爱工作的普通人”。他说,雪域高原上,像他这样与死亡擦肩而过后依然决绝坚守的人还有很多。
中国邮政集团公司四川省分公司总经理杜卫红说,中国邮政普遍服务是党和国家赋予人民邮政的神圣使命,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直到现在,四川藏区一些偏远的邮政所全年收入都不足百元,但为了当地百姓的便利,为了将党和政府的声音传递到每一个角落,邮政人义无反顾地坚守了一代又一代。
云端上的29年,其美多吉也见证着祖国的巨大扶持,亲历了家乡的巨变。去年10月,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老百姓常跟我说,看到我的邮车,读上报纸杂志,就能感受到党和政府在自己身边。”
如今,历时5年修建、全长7公里的雀儿山隧道已正式通车,将邮车翻山的时间从两个小时缩短到10分钟内。
其美多吉说,他其实很怀念那些步步惊心的日子。“这里有我们的青春和热血,有我儿子的魂。”
寒风再起,拍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已变成冰碴。其美多吉的话反复萦绕在耳边——“无论道路多么艰险,只要有人在,邮件就会抵达,只要雪线邮路在,这抹流动的绿就将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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