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湖南省华容县政府召开奖励大会,向7月10日新华垸溃口抢险中的“卡车敢死队”进行赔偿和嘉奖。16名司机共获得赔偿总计261.77万元,其中包括对每名司机的1万元奖励。
10日,华容县新华垸发生溃口,致使2万余人紧急转移,现场指挥部临时征用现场运输砂石的私家卡车,以“连车带石”的方式驶入洪流堵溃口。
16位普通的卡车司机最初并不知道自己的车辆会被征用填堵溃口,但面对政府的临时征用,他们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最后一脚油门,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爱车送进了汹涌的洪水中。
溃口
7月10日上午,卡车司机秦志兵接到了华容县水利局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告知了他一个地址,通知他到采石场装载石料运送到发生溃口的新华垸。
在“头顶长江水,脚踩洞庭波”的岳阳市华容县,新华垸是岳阳市的20个蓄洪垸之一。在堤坝突然发生溃口之后,当地要临时组织2.36万余人紧急转移。
“当时我正在家里,接完电话就出发了。”秦志兵清晰地记得,那天前往溃口的路上都是撤离的乡民,原本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走了一两个小时。
从秦志兵上午接到电话到中午时分赶到溃口的地点时,垸内的水位已经上升了十多米。
和秦志兵一样接到临时征召的还有15位卡车司机。这些平日基本以运输煤渣和渣土为生的司机,虽然不一定那么熟络,但有生意的时候往往会互相叫一下。
当秦志兵赶到现场时,26岁的刘胜正在和全家人一起吃午饭,这天是他父亲的生日。在卡车司机的微信群里看到信息后,刘胜也没多想,就开着车去拉石头了。
47岁的本地人何文杰则是通过熟人的介绍,开着才买了4个月的二手中型货车到达新华垸东岸的溃口处,他知道,这里需要大量货车拉载石头以堵住溃口。
不过溃口的形势并没有司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大堤发生溃口后的半小时后,决口发展到10米。到了下午当司机们运着条石来到大堤时,溃坝的缺口越来越宽。
抢险人员曾经试图填堵溃口,避免溃口进一步扩大,但不论是用棉絮裹沙石做的砂卵石包还是条石下去,都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跑。
征调
下午4点,秦志兵和其他几位卡车司机在堤上等了几个小时后,依然没有等到卸掉石料的指令。
秦志兵这才听说,防汛指挥部正在研究方案,由于险情越来越大,投放石料已经不管用了——原本防汛指挥部准备的另一套方案是调几辆挖掘机,但等他们开过来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
“没到前我还想着多拉一趟活儿,没想到已经这么危险了。” 秦志兵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心里还是有点难受,“路上看到很多人家都不能回,如果不及时堵住口子,后果无法想象。”
“当时情况很紧急,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天也慢慢黑了。”秦志兵说,挖掘机迟迟过不来,司机们对险情感同身受,却也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由于溃口一时无法堵住,仍有众多群众没有完全转移离开,在现场组织抢险的专家临时作出决定:用卡车堵缺口。
华容县防汛办主任张志宏称,这是参考了2002年长沙县水塘垸发生管涌时沉车堵口的方法,汽车拖着10吨重的石料,又有一个自重,而且呈整体性,水流无法把它冲走。专业上,这叫做“沉车裹头”,为后续复堤打下基础。
傍晚时分,现场防汛指挥部的工作人员把在场的货车司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溃口越来越大,石头已经无法堵住湍急的水流,并说了一个让司机们吃惊的堵口方法——将货车开入溃口处,用车身堵住溃口。
刘胜是司机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晚到达现场的人。“我就以为只是运石头之类的,也没多想就去了。”刘胜说,直到离堤坝只有四五米的时候,他才知道是连石头带车都要倒入洪水中。
决定
“我本来是来拉石头的,现在还需要把车子开下去,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虽然感到吃惊,但看到溃口不断扩大,水一直涌入附近的农田和居民区,何文杰觉得事态紧急,没有多想,他答应了指挥部的提议,并成为第一辆准备开进溃口的货车驾驶员。
何文杰所在的溃口对面,是西岸溃口。华容县团洲乡人程继贤也加入了堵溃口的“卡车敢死队”。
程继贤从未想到,自己开了3年的车将要以落水堵口的方式和他告别。刚拉完一趟石头的程继贤便被现场指挥部的人叫住,工作人员告诉他,由于溃口处水流太大,临时决定用车来堵住溃口。
和何文杰一样,程继贤也没有多想,与其他在现场的司机一起,同意了这个方案。“其实心里会有点遗憾,毕竟车是2013年才买的,性能也比较好,但是其他司机的车也不错,不能说因为我的车好就不下去。再说当时溃口已经20多米宽了,情况比较紧急。”
16位司机并没有和家人商量,就应下了这个任务。刘胜的手机没电了,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和家人联系,他就决定不可能后退,自己的爱车也是要如此的命运。“当时的情形很危险,我自己也是华容县的人,就怎么说,那种危机感就意识到了,脑袋里根本就没想到别的吧。”
大家一致做了决定后,秦志兵觉得没有时间想太多,“我们至少回来还有家,别人连家都没有了”。接下来他只需要考虑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
按照防汛指挥部的方案,司机们要在起步四到五米后,用砖头压住油门,在卡车入水前安全跳下来。当时卡车离溃口仅仅十余米,他们必须要在短距离内完成加油、挂挡、松离合、控制方向等一系列动作,整个过程最多只有30秒的时间,危险性不言而喻。
冲堤
第一个上的是何文杰,作为一位开了二十多年货车的司机,何文杰知道此举虽有危险,但只要找准时机和位置,跳车对自己而言没有问题。
穿上指挥部提供的救生衣,身上绑好救援绳,何文杰爬上了驾驶室。驾驶着车行驶到溃口处附近,在离溃口水面两三米处时,他迅速打开驾驶室车门,快速跳到了土堤上,随后,车坠入了溃口中。
双脚触地后,何文杰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湍急的水流,“那时候很紧张,因为水很急,我离水面又很近,要是没站稳的话,可能就掉下去了。”
每个司机和车子冲下堤坝的方式都不同。怎么保证跳车司机的安全性,也都是凭借个人经验,借鉴前一个司机的经验。
秦志兵说,当时指挥部明确告诉他们可能存在三方面的危险,他也有点担心,“第一,怕跳下来时,衣服剐到车上;第二,因为地势不平,怕跳下来时车后面尾箱的石头砸下来;第三,怕跳下来站不稳,溃口的水流很急,被冲到水里去”。
不过,当这些危险清楚地摆在面前时,秦志兵没有考虑太多,还帮忙替另一位司机跳了车,“那个师傅开卡车才几天,但我开了十多年了,不说胆子大,多少对自己还有点自信”。
之后,秦志兵和其他司机一起,先用旧衣服系在腰部,然后再把硬邦邦的电线系在上面,以防万一,“绳子不够用了,我们只能就地取材”。
秦志兵的卡车停在溃口东岸的第五个位置。回想起两次跳车时的那三十秒,秦志兵并未感觉到害怕,“连想象的机会都没有,根本没有时间害怕,开着车就往前面走,我就右脚踩离合器,右手进二挡,起步几秒后就开始跳车了”。
西岸溃口处的程继贤也没有穿戴绳子等安全设备,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他上了驾驶室,驾驶着满载石头的货车,朝溃口开去。在距离水面2米左右时,他刹车停住,快速跳到堤坝上,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危险,“不过还好人没事”。
最后一个跳车的是刘胜。“到我了,有点天黑了,我就用铁丝绑住油门,然后在离堤坝快一米的时候,赶紧跳下来,拉扯铁丝,车子进入水中的一瞬间,有点做梦的感觉。”因为紧张,刘胜崴了脚,扭了筋骨。
失落
刘胜看着车子冲进洪水中,感觉这一天像是做梦一样。直到晚上9点,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刘胜说,“车子连同石头,都堵了堤坝。”“人没事吧,人在本钱就在,车子还可以再买。”刘胜的父亲刘志仁说的话,让他感到一些安心,他也没有过多去想父亲这天过生日的心情。同样是卡车司机的刘志仁说,当时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觉得儿子应该这么做。
但刘志仁想了想,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难过。“车子才买了八个月,儿子终于有了个营生,而且车子是我一辈子的积蓄,还贷了款。”刘志仁说,给儿子买车,自己拿了16万。“就觉得还没回本,以后日子怎么过。”
刘志仁平时很节省。“不喝酒,抽的烟也是五块钱一盒的,平时掰着钱过日子,才能省那么一笔钱。”对于刘胜来说,这辆车是父亲平时“抠出来的”。
不过刘志仁也坦言,如果当时需要自己的车他也会这么做,“因为你的家就在这里,钱都不是事情了,哪怕你为赚这辆车,付出了很多心血。”刘志仁告诉记者,他本人当天也去了另一个抗洪现场,“凌晨3点才回家,每天都要有人守着堤坝,洪水猛兽啊,老爷们儿不上,谁上?”
虽然一开始并不觉得紧张,但跳车后的何文杰心中一种“委屈感”油然而生,“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很清楚,车子肯定是报废了,自己的饭碗没了,还是有点委屈的吧。”
由于情况紧急,决定以车堵口时,多数的司机都没有时间给家里打电话。按照程继贤的说法:“如果每个司机都打电话回家商量,就会浪费很多时间,堵溃口抢的就是时间,否则做这事就没意义了”。
上岸以后,程继贤的心情有点复杂,“这辆车我每天都开,对它还是很有感情的,突然车没了,觉得还是有点失落。”
生活
当天在岸边待了一会儿后,何文杰回家了。这时,他才有时间和家里人说晚上发生的惊险一瞬,“家人第一反应是生活来源没有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只说人没事就好。”
晚上快8点时,秦志兵接到了妻子电话,“她问为什么没有回家吃饭,我就说我比较忙,那时候没有和她说,怕她担心”。后来,几位司机一起想办法回去时,秦志兵又接到妻子电话,他才告诉她车子开到河里去了,妻子的第一句话也是“人没事吧?”
回到家已经快夜里12点,秦志兵洗了把脸就睡了。第二天,妻子问他卡车没了以后怎么办,毕竟这台车是前不久刚换的一辆二手车,也是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才拉了十几天的活就没了。更重要的是,卡车上还有2万多元钱和工地的票据,当时情况紧急他忘了拿下来。由于工地只认票据,秦志兵辛苦拉活儿的收入又打了水漂。
秦志兵安慰妻子说,“车子没了就没了,别人家的房子现在都冲得没有了,人没事就好。”
对于这件事,何文杰一直没有主动告诉远在北京的儿子,最后儿子还是从网上得知了消息。每次和儿子打电话说到堵溃口的事,何文杰都会岔开话题,“我不想仔细跟他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了怕他在外面会担心。”
车没有了,可生活还要继续。7月10日以后,何文杰开始在外帮人开车,赚些钱补贴家用。
程继贤回到家后,还没开口跟家人说开车堵口的事,家人却已经从朋友圈里得知了消息,“看到我人没事,他们就没说什么,毕竟防汛也是大事。”
“80”后的程继贤有一个4岁的孩子。妻子平时在家抚养小孩,只有他一人在外工作,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在没有车的时间里,他在家里休息,同时帮家人干点活。
“到今天12天了吧,我已经在家呆了12天,无业游民。”刘胜说,平时忙惯了,闲下来就特别清楚记得时间,“不觉得有什么伟大的,生活不就是紧急情况想点法子嘛,该上的时候就不能退缩”。
勇士
7月21日,华容县防汛救灾“卡车勇士”奖励座谈会召开。会上,参与驾车堵口的16名司机被授予“卡车勇士”称号,共获得车辆补偿、误工费和奖励261.77万元。
秦志兵并不认为自己是勇士,“我们这边的人基本都见过洪水的厉害,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不开下去的。”
在华容县生活了快40年的秦志兵见到过两次大水的“厉害”。秦志兵记得,1996年和1998年家乡都发过大水,“一下子家就没了”。大水过后,大家都聚在大堤上,天气闷热又碰上下雨,“一切都乱糟糟的,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
当地政府并没有让司机们白白牺牲,刘胜当时买车加保险一共花了29万左右,最后,加上误工费、奖励以及补贴,他拿到了30.93万。
根据计算,何文杰能拿到约17万的补偿和奖励,程继贤能领到约19万元,秦志兵的车旧一些也能拿到10万多元。
7月10日以后,何文杰在外帮人开车,赚些钱补贴家用。领到这笔钱后,何文杰打算再买一辆新车,重新恢复之前的生活。
而程继贤决定先休息一段时间,再决定未来的出路。“以后可能继续开车,但也有可能不干这行了,慢慢考虑吧。”
秦志兵没事会刷刷微博,看到评论里有人说他们把卡车开进水里是“想让政府多补点钱,想发财”,他看完觉得“心烦”,当时政府并没有给司机们任何承诺,他们也是后来才听说政府会补钱。
“那种情况下没时间想别的,大家都只想赶紧把溃口堵上。”秦志兵说,十年前,他没有能力做什么,现在能保护大堤,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至少回到县里还有个家”。
本版文/本报记者 黄筱菁 周丹 王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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