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回忆和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见面的那天,李安说空气里有一股禅的味道,“瑞典黄黄的,看得非常透,灵魂都感染到了”。其实,在李安身上,也有这股禅意,他语调不高,却会让周围的喧嚣声知耻而退,让周边的空气变得安静下来。
人们对李安多以儒雅斯文,甚至是有点萌来形容,似乎这是一位大器晚成温厚良善的“老好人”,而这不过是李安的一个侧面,他的另一面,是脆弱、叛逆与固执。
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等等荣誉加身,作为最有成就的华人导演,李安完全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休息,但是李安却在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挑战起了新的“战事”——想要突破电影拍摄的技术极限。对于人们眼中的“疯狂之举”,李安笑说自己没有疯:“我一直相信能这样拍,我62岁了,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看到。”李安表示:“有一个梦想很重要,一直坚持一直要求,有些不可能的事情就会发生。现在对我来说,拍不困难的电影我没有兴趣,拍不可能的电影才能提起兴趣。做电影就是要拼命,不拼命,做电影好像没什么意思。”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将于11月11日在北美和中国内地同步上映,日前影片在纽约首映时,人们对新技术的评价褒贬不一,笑说自己 “被暴露在高帧数之下”的李安依旧是温和的笑容:“这就是电影该有的样子,你们可以骂我,但技术是无辜的。”
固执与叛逆
“我不是想拆掉电影天堂的篱笆,只是想把边界再向外扩一点”
善意的折磨
“把他磨到像第一次演戏,从完美到不完美,连他都无法控制自己,对于这么好的演员,我会去榨他。”
与李安聊天很愉快,可是与李安工作简直是“噩梦”,和李安合作完《卧虎藏龙》已经16年的章子怡日前在多伦多电影节上,回忆起这一段还一度哽咽,她评价李安就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老虎:“你喜欢他但是你怕他。”
讲到2000年的《卧虎藏龙》时,章子怡直言当年李安没给她拥抱,令她非常伤心。她回忆说那时她每天都在片场多等十几分钟,为了等导演给她拥抱,可是李安每天都会给周润发和其他演员拥抱,就是没有拥抱过她,“还有传言说李安对我不满意,我很伤心。我就跟导演助手说,能不能安排我和导演坐一辆车去片场。我们坐车去片场差不多有45分钟的车程,我很紧张,坐在车里不敢说话。眼看着前面就是片场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就开口说,‘导演我想跟你聊聊’。导演说‘我知道,我已经等了40分钟了’,我说‘听说你对我不满意,我很难过’,然后我就开始大哭。他说‘不是,那不是真的’。他说我很努力,但他没说我很好。那次聊天,我们刚拍了一个月,后面还有五个月,我以为导演会改变,会给我拥抱,但是并没有。直到拍摄完之后的聚会,他终于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哭了。”
后来章子怡去戛纳电影节做评委的时候,又一次见到李安,还和他一起吃饭,李安第二次拥抱了她:“还有十米的时候,他就张开了双臂,我又哭了。”如今回忆起来,章子怡笑言:“这可能是他的一个小计谋,是他训练新演员的一种方式,从来不让你觉得放松,会让你一直觉得紧张。”
李安也说自己对演员很刻薄:“我在片场会一直要求,一直摸索,我喜欢对工作吹毛求疵的人。”他说如果怀抱着电影梦想,再大的困难也会被当成乐趣,折磨也变得可以接受:“如果一个人喜欢一个行业,通常会接受善意的折磨。”
李安的电影中有大明星也有新演员,可是都能被他调教的熠熠生辉,在这方面,李安的经验令人称道,在拍《色·戒》时,梁朝伟是影帝,汤唯是新人,王力宏更是歌手跨界毫无表演经验,如何让他们拍好,李安的办法是“先观察,排戏,再调和,他们三人不光是表演经验的差距问题,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演员,表演方式也不同,我很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让他们在一个电影,不是三个电影。三人各有长处,看你怎么调和,用摄影机捕捉,跟他们对话,任何表演方法都不可拘泥,我觉得表演方法就是学来知道怎么丢掉,我们做导演的,看到他们用什么方法表演,就要知道怎么去应付。”
李安说指导演员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对他们的启发,一个是对他们的捕捉,新演员的好处是,很纯真很努力的时候,样子会很动人,像汤唯和演“少年派”的苏拉·沙玛,“告诉他们一个状况,他们在里面不会跑出来,这是做演员最大的天分。”可是对于梁朝伟,就是另一种办法了,李安称梁朝伟已成“戏仙”,他是导演梦想的演员,不用担心他的表演,反而有时要把他磨到没力气去演,“有时我真的很折磨他,他也知道我在干什么,在比我和王家卫谁更磨,谁对他更狠,已经拍了13条了,已经很不人道了,我说看起来你还有点力气,可以再拍。把他磨到像第一次演戏,从完美到不完美,连他都无法控制自己,对于这么好的演员,我会去榨他。”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李安的小儿子李淳也有出演,李安坦承很怕别人说他偏心,父子俩压力都很大,“但是父子一起工作很愉快,感觉蛮好的,他表现也很好,非常可爱。我们请了海豹突击队的教练,对演员进行了好几个星期的魔鬼训练,挺可怕的,但李淳很卖力,全程坚持了下来。”
自言是天秤座,连早上穿什么袜子都会做艰难决定的李安,在电影上却异常固执,尽管其作品在外人看来已是部部经典,奖杯拿到手软,但个中辛酸只有李安自己知道,因为他的固执,电影找投资难,找到投资后又要与老板不停“谈判”坚持自己,诸如此类一言难尽。虽然温和,但李安内心的叛逆却一直存在,年轻时违背父亲意愿坚持进入电影行业,如今,也可以不顾一切,投身于电影新挑战。
李安表示,拍摄更高帧数电影的想法从拍摄上一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就已酝酿,他认为3D是电影的未来,但24帧的帧率带来的抖动和频闪的问题,让他下定决心找到更好的解决方式。经过了漫长的探索和试验,李安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120帧/4K/3D的规格(每秒播放120格、4K解析度、3D立体效果)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认为这种技术使电影更鲜活,观众的观影习惯将发生革命性的改变,“观众不能再置身事外,像是走进故事与主角在一起。其实数字电影就应该是3D的,这跟人眼睛处理信息的方式也很匹配。120帧让画面没有抖动,4K让画面更清晰,再加上3D,你会觉得离角色很近。未来的电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李安将传统的24帧比喻为电影天堂乐园的一个栏杆,“出去了大家就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想体验电影,不只是听故事这么简单,而是参与其中。电影还是电影,但用了新的拍摄手法和电影语言,会与观众产生新的化学反应,技术与艺术不能分开,它们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我一直想说我没有疯狂,这个是可以做的,而且做出来真的很好看。我并不是想拆掉天堂的篱笆,只是想把边界再向外扩一点。”
决定挑战新技术,但李安说自己下这个决定不同于赌博:“赌博输了之后会很沮丧,但拍电影,做了决定,不论成败都会很甘愿,都要勇于承受。我经过一年的犹豫,最后决定拼了。我的骨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就是要做120帧。”李安也强调这部电影只是一个开始,“我找到了一个答案,却又开启了10个问题,所以我会继续做下去。”
李安形容自己的性格本质是“脆弱”,他说自己初一时身高才1米3几,高中才过了一米六,从小就爱哭,“一年级时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是很没有用的一个人,看电影如果是哭戏,我会哭到影院里所有人都在笑:‘你看,那个小朋友哭得好好玩’,而我还是停不住抽泣。”命中注定的是,拍电影时的李安却是个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的人,他自己也感慨:“一个从来不敢反抗,很脆弱很乖的小孩,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40多岁以后,竟拍一些别人不敢拍的东西。”
李安说自己拍电影时是一种反求诸己,必须要真诚面对害怕的心情,拍电影对他而言必须要有新鲜感,就像麦当娜《 Like A Virgin》那首歌曲,每次都要有“第一次”的感觉,所以已过60岁的他,不想把电影拍来拍去就那样一套,“我就是想改变。”
“电影系学生”
“拍电影很大的折磨是在心里面,我做导演只是动口不动手,精力上面不算什么东西,心理上压力很大。”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改编自北美畅销小说《比利·林恩的漫长中场休息》,讲述了19岁美国士兵比利·林恩在伤亡惨重的伊拉克战争与战友凯旋归来并被誉为美国英雄,借由一场感恩节橄榄球公开赛的中场表演过程,揭露这群士兵们在战场上的真实经历的故事。李安表示,自己并非在拍一部反战的主旋律电影,他关注的还是这些军人的情感:“他们参战没有什么英雄情结,就像我拍电影一样,都是宿命。大家对军人的了解和他们在战场上经历的并不一样,他们没有安全感,退伍后自杀率很高,政府训练了他们怎么杀人,可是没有训练他们杀人后,良心怎么办,怎么继续活下去,军人是让我心疼的特殊群体,我拍这部电影没有反战那些高尚的理由。 ”
在李安看来,拍电影没办法促进世界和平,相反应该是唯恐天下不乱:“因为讲故事就是要制造冲突,检验人性,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真诚。如果考虑太多电影之外的东西,拍之前就去想拍好拍坏的问题,就没办法真诚。比如大家都觉得我人很nice,那我拍《色·戒》是不是不太好?没这回事,能真诚面对自我就是和平。”
拍电影是李安的宿命,所以尽管他笑说自己每次拍电影时,每天都会想三次要不要放弃,但另一方面,那种过瘾又让他欲罢不能。拍《喜宴》时李安曾沮丧得捶墙,拍《绿巨人》拍得自己好像被扒了一层皮,拍完《卧虎藏龙》时,他想:“真的要退休了,不行了。”李安说拍电影自我受折磨的一个原因是突破,“突破不是很小的事情,不管从电影语言、文化背景、道德上面或者文化上面的突破,到现在我在技术上、观影习惯的突破,都是很痛苦的事情。拍电影很大的折磨是在心里面,我做导演只是动口不动手,精力上面不算什么东西,心理上压力很大。”
李安说累归累,但其实也是蛮过瘾:“不拼命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做电影好像更有意思。我这个人好像这辈子就只能干拍电影这个事情,我应该还有一些路要走。”
虽然荣誉等身,但李安说那些都不过是世俗观念,是人们在一些场合对他的礼仪称呼,他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电影工作者,“我希望自己永远是电影系的学生,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学校。”而李安对电影的“痴”更是无处不在,剧组里普通小工如果有电影梦,喜欢电影,李安就喜欢和人家聊天,可若对方只是来剧组打工挣钱,对电影毫无热情,李安就会觉得对方乏味。
主题的召唤
“议题会跳出来,在心中成长,我让它自然地发生。”
李安作品题材多样,问他如何选择电影主题,他说拍电影时常感觉有一种主题在召唤他,“议题会跳出来,在心中成长,我让它自然地发生。各种书、剧本也好,我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如果和那个议题谋和,我就会自然地上手拍成电影。一开始我觉得孝顺很重要,就拍了《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对浪漫感兴趣的时候拍了《断背山》、《色·戒》,对人和神的关系着迷的时候拍了《少年派》,很自然这与我的年纪阅历有关系。我说的神不是某个神,是指人和未知东西的结合。俗话说四十而不惑,我六十多岁了却越来越迷惑。要认真讲这个问题的话,我需要和心理医生讲三个小时。这段时间我对青春的逝去,纯真的丧失感兴趣,所以拍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李安坦承自己正在变老,而学习电影对他来说是让他觉得有活力和变得年轻的一件事。他谦虚地把所有的成功归根于“命运”使然:“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就像我有的电影不卖座,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一样花了心思,拍得并不比那些得奖卖座的电影差,还有一些演员,演技很好,甚至长得也漂亮,就是红不起来,没办法,这些都说不清楚。”李安说自己拍电影的标准就是先感动他自己:“如果为了别人拍,可能有时候会马屁拍到马脚上。卖座和不卖座,是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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