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郝如翔：卧底局长

　　不法分子推销保健品，传单发到了工商局副局长手里。

　　郝如翔：一看我头发白，说你去听吧？

　　连续两天卧底健康知识讲座，摸清骗子来龙去脉。

　　郝如翔：现场非常森严，七八个工作人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小伙子。

保健品骗局，一端能否了之？

　　记者：你看你们两位应该阅人无数了，为什么看着人反而眼睛不准了，什么原因呢？

　　受骗老人：看上人家鸡蛋了。

　　郝如翔：让我震惊的还有一次，在暗访的过程中，我去人家那个地方，二三十个老人有炒菜的，有包饺子的，其乐融融。

　　《面对面》专访卧底保健品骗局的工商局副局长郝如翔。

　　假专家：最后的目的到底是啥，也是为了卖咱们公司的保健品，大家说是不是？

　　2017年11月16日，山西朔州一酒店内，一场骗取老年人钱财的保健品推介会正在进行。众多执法人员突然进入，一位本来混在众多中老年人中参加健康讲座的中年男子走上T型台，脱掉罩在外面的便装，露出工商制服，当场揭穿骗子的招数。

　　郝如翔：大家请安静，我们是朔州市工商局，朔州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朔州市公安局开发区分局的执法人员。

　　这位中年男子，是朔州市工商局副局长郝如翔，在连续两天卧底、取得扎实证据后，郝如翔领着山西省朔州市工商局、公安局、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三个部门数十名执法人员，端掉了这个以推销保健品为名骗取老年人钱财的团伙。郝如翔一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 “卧底”所拍的视频，在网上的点击量超过了1000万。

　　记者：您去卧底的这件事是有人举报，还是你们自己发现的？

郝如翔：不是举报，正好我下班的时候，路上他们有个发传单的人。

　　记者：发您手里了？

　　郝如翔：发到我手里边了，我一看这个传单，我就知道是一个骗局。

　　记者：上面写什么？

　　记者：11月13日，在我们这儿有个大酒店有健康讲座，这个健康讲座免费送10到15个鸡蛋，每天礼品不断，有老年人常见病的，头疼，腰疼，三高的，这些患者都欢迎去听他的讲座。

　　记者：您怎么能够分辨出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东西是个假的？

　　郝如翔：因为我们打击这些违法乱纪都是这么个形式。

　　记者：路数是一模一样？

　　郝如翔：路数是一模一样，一个就是免费健康讲座，一个是免费给发礼品，再一个就是针对老年人常见的病，包治百病。

　　接到这个名为幸福来健康大讲堂传单的时候，是11月13日下午六点多，郝如翔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记者：您事后想想，那为什么他们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发这个广告？

　　郝如翔：白天可能太引人注目了，到夜幕的时候，他看哪个是老年人，哪个有可能去听他们的健康讲座，他就给谁发传单。

　　记者：他们也不是说谁都发？

　　郝如翔：他是针对老年人。

　　记者：那您今年多大岁数？

　　郝如翔：我今年虚岁是54周岁是53。

　　记者：那您还是中年人，可能就是头发白了，觉得您应该是他们锁定的对象？

　　郝如翔：对，他们一看我头发白，说你去听吧，你去听就行了，你爱买不买，无所谓，给10个鸡蛋，还有15个鸡蛋，你拿上鸡蛋就行了。

　　由于之前查处过类似这样的保健品骗局，郝如翔清楚里面的套路。推销者一般都是三四天一个周期头一两天发放鸡蛋、洗衣粉、牙膏等免费的礼物，吸引尽可能多的老年人到场，第三天设一道小门槛，把不太可能消费的老年人过滤掉，第四天正式开始卖保健品。郝如翔接到的这张传单时，这家保健品推销团伙已经举办完第一天的健康讲座，将于第二天举办第二期健康讲座。

　　记者：您当时回家的路上，您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郝如翔：我回家的路上就想，我明天早早去暗访他们，第二天早上穿上便衣。

　　记者：您这个主意，当时怎么想出来了自己去？

　　郝如翔：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几次了。

　　记者：以前也去过？

　　郝如翔：十来次左右了。

　　记者：次次都是像这一次这么办吗，自己乔装打扮就去了？

　　郝如翔：次次都是，我乔装打扮，我这次穿得比平常土一点，让他看是个老头过来了。

　　记者：这个办法以前是使过的？

　　郝如翔：以前使过，客观上我头发白，年龄看上去像个老头，所以我去可能比较合适一点。

　　传单上说的健康讲座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开始，持续一个小时，到七点半结束。郝如翔知道，这种与正常上班时间“错峰”的安排，既符合老年人的生活规律，又能避开执法部门的查处。第二天一大早，郝如翔就赶到了宣传单上所说的地址——朔州一个大酒店的婚宴厅。

　　记者：您坐在第几排？

　　郝如翔：我坐在第十四五排我估计，那些老人们早早就去了坐那儿，人家是六点半到七点半，他们六点就去了。

　　记者：您呢？

　　郝如翔：我去了六点二十多分或者十多分，就在十四五排。

　　此前一天参加健康讲座的老人可以免费领取10个鸡蛋，但讲座的第二天，可以免费领取的鸡蛋数增加到了十五个，所以到来的老年人更多。

　　郝如翔：这次的话五六百人，这个规模大得惊人，我当时那会儿感觉到，这么多人还在听他们忽悠。

　　记者：您都惊着了，您以前不是有过办类似案件的经历吗，就这样都能惊着？

　　郝如翔：我们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宣传工作，老年人还是这么相信骗子，我心里头确实很惭愧。

　　记者：惭愧，为什么是惭愧？

　　郝如翔：确实作为执法部门，监管还是有很大的空间需要去努力的。

　　这时候，一个工作人员上台开始讲课。

　　郝如翔：他说他叫张军，是军队的军，因为8月1日出生的，所以叫军队的军，又是围绕着这个军队的军，又说了好多事情，我感觉他这个名字有点假。

　　记者：您为什么觉得他名字有点假？

　　郝如翔：因为过度包装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记者：您感觉他为什么要起一个军，军队的军这个字呢？

　　郝如翔：我感觉通过他讲的，另一个侧面跟所有老百姓说我有军人的豪爽，正直，正义凛然，他为什么用军队的军，这些人的套路就是啥，一开始跟你讲这些，亲情还有伦理道德，然后编一些故事。

　　记者：接下来他又说什么？

　　郝如翔：他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晕倒了，晕倒以后有个老太太把他扶起来，给他喝了一碗红糖水，他醒过来以后，从那以后跟老太太结下不解之缘。每周六周日，帮老太太做些家务事。

　　记者：您在底下听，您觉得这个故事真还是假？

　　郝如翔：我一听就是假的。

　　记者：这是您能很快做出判断，您看看周围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的表情？

　　郝如翔：他们听得很认真，最后我问他们相信不相信，相信，人家西装革履，戴着眼镜，打着领带，一副专家的派头。

　　记者：他们先被他的外观征服了？

　　郝如翔：征服了。

　　记者：您会去看周围这些老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吗？

　　郝如翔：老人表情，都是非常认真的表情，一会儿激动，人家需要拍拍手，拍拍手，人家需要说对不对，对 ，是不是，是。

　　现场规定，来听讲座的人员不能打电话，不能发信息，不能拍照录像。为了取证，郝如翔把手机藏在袖管里。

　　记者：他们怎么监视你们？

　　郝如翔：来回走，左右看，前后看，现场非常森严，七八个工作人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小伙子。

　　记者：他们主要看什么呢？

　　郝如翔：就看你录不录像，打不打电话，哪个要打电话，就过来拍拍，你不能打，提醒提醒。

　　解说：身穿一件运动服，头发花白的郝如翔混在一群老年人之间，寻找拍摄证据的机会。

　　记者：那您怎么拍，您跟我比画比画？

　　郝如翔：我拍视频的时候，看他们的工作人员过去，正好所有人站起来，拍手那个瞬间，有视觉盲区，在那个时候我拿起来，来回把这个场面都拍了，拍完以后，马上又把手机放到袖子里面了。

　　记者：您得始终开机是不是？

　　郝如翔：始终开机，并且始终录音状态，有机会就录像，没机会就录音。

　　记者：您想过没有，假如万一人家不让这么干，您被发现了那会怎么样？

　　郝如翔：发现了我当时也不怕他，他如果明上，我当时也不怕他，因为我随身带着执法证，我把执法证亮出来以后，他保证不敢动。

　　记者：但是人多势众，他那十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您就一个人？

　　郝如翔：我从来没有想过怕他们，我自己在会场里面，把他们的证据完整保存下来，尽快把他们这个团伙打掉。

　　台上，自称来自“北京医科大学”的专家，拿着一小包产品侃侃而谈，说这种标价3098元的保健品“效果神奇”，对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都有效。除了介绍产品之外，台上的这位专家还向在座的老年人售卖优惠卡，一张优惠卡只需要花费10元，就可以在买保健品时享受优惠。有不少老人购买了优惠卡，这些人都将是高价保健品可能的购买者。

　　假专家：不管前面产品说明会也好，咱们产品介绍会也好，给大家讲保健知识也罢，最后的目的为了啥，也是为了卖咱们公司的保健品，大家说是不是？

　　观众：是。

　　假专家：实实在在的，那么卖东西我想问问大家，正常还是不正常？

　　观众：正常。

　　假专家：能怀着这颗心，我就非常感谢，但是有一部分人，他想得跟你想得不一样 ，他就觉得不正常，他就觉得我每天过来以后，就希望你就给我东西，突然有一天，这个东西不给了，这个东西忽然之间，摆到那边卖开了，你站在街上骂他，你看你个骗子，谁让你卖东西了，大家说这样正常吗？

　　观众：不正常。

　　假专家：跟大家说人家厂家生产东西，厂家也要给国家上税，厂家也有好几千员工要养，也要开工资，不卖东西怎么生存，不卖东西怎么继续发展，大家说对不对？

　　观众：对。

　　假专家：所以大家一定要谅解。

　　郝如翔连续卧底了两天，第三天，也就是11月16日，是台上工作人员跟大家说好的正式售卖保健品的日子。当天一大早，朔州某酒店的营销场地再次聚集了不少老年人。7点左右，山西省朔州市工商局、公安局、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三个部门数十名执法人员悄悄降临。

　　郝如翔：大家请安静，我们是朔州市工商局 ，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公安局的执法人员，请大家配合就好了，我们的目的，维护咱们老年朋友的权益，不要轻信他们蛊惑。

　　记者：您说完这番话，您觉得现场什么样？

　　郝如翔：稳定了，然后我就质问主持人，给这些老人们看看他的真实身份是个做啥。

　　记者：你要现场，把他的原形给问出来？

　　郝如翔：问出来，我问他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他说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我说你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我是自修函授，吞吞吐吐的，我说你在台上讲的，北京市四年的全日制大学。

　　工商、公安、食药监部门同时行动控制了在场的10名销售人员，并将他们已经收到的钱款一一退还给老人。这时候，那些听信忽悠的老年人才如梦初醒。

　　记者：当时你们怎么到他的组织里面去听课去了，为什么？

　　受骗老人：我们在菜市场买菜，他发传单。

　　记者：塞一个条，拿了这么一个传单，是看上鸡蛋，还是想听人家的讲座？

　　受骗老人：又想听讲座 ，又想吃鸡蛋，主要是想吃鸡蛋。

　　记者：按说这个人到了一定岁数，一眼能看出来，这个人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你们两位应该阅人无数了，为什么看着人眼睛不准了，什么原因呢？

　　受骗老人：看上人家的鸡蛋了。

　　记者：看上鸡蛋了，但是你们是听满了三天课吗？

　　受骗老人：听完了。

　　记者：听完了这三天课，你们有没有怀疑，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另外一个他想干吗，他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卖他的东西，当时想过这个问题吗？

　　受骗老人：为我们老年人好，治这个病，治那个病，他这种药能治的病多了。

　　记者：当时他说能把这个病那个病治好，但是药是白给的吗？

　　受骗老人：不白给。

　　记者：一点一点让你们上钩，我就问你们二位，如果说最后说到钱了，要治你们这个病，这药大几千块钱，你们出不出？

　　受骗老人：治病了就得出了。

　　记者：您肯定是出的，如果郝局长他们当时不去干预的话，恐怕就出了，您呢，您也得出？

　　受骗老人：绝对是，肯定出，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

　　记者：你们平时花钱都那么节省，怎么在药上，人家一忽悠，你们就几千的，决定花，花钱如流水了，怎么在这个事上，突然变化这么大？

　　受骗老人：有病活不长 ，常人活个百八十岁。

　　记者：觉得生命是最重要的？

　　受骗老人：最重要的，人一死啥都没有了。

　　记者：有人能给我治病，花多少钱都愿意？

　　受骗老人：对，老年人都是这个思想。

　　记者：识别骗局这件事情，年轻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反而看不出来？

　　郝如翔：人家骗子精心策划这个，说实话比较周到，他们讲课有笔记，我们看笔记上面写了，你不要说老年人病，死什么的，首先让老年人感觉你特别亲热，看这个老年人有没有钱，又对这个保健品不反感，尤其领老人们出去集体吃饭，或者郊外旅游，把前期工作做完了以后，老年人感觉到这个工作人员，比我的儿子，姑娘，还有孙子还强，在都放心的情况下，讲保健品对老年人的好处。

　　记者：吃一堑，长一智，但就像你们老哥俩说的，这事以前没遇见过，所以这次上当了，可能骗子过两天回来，又会用一种新的你们没遇见的方式再来骗你们，能保证不上当了吗？

　　受骗老人：能了。

　　记者：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什么，哪些人一看就是坏蛋，是骗子？

　　受骗老人：下次来骗，给东西拿，要钱不掏，保持这个态度。

　　记者：什么态度您说？

　　受骗老人：他发鸡蛋咱们领回去吃，他们要钱买东西不掏钱。

　　记者：鸡蛋还是要的，但是钱绝不掏了？

　　受骗老人：保持这个我看也行，他骗不走了。

　　今年，山西开展了包括工商局、质监局、医药局等九个部门联合打击利用虚假食品保健品欺骗老年人的专项行动，而郝如翔觉得，除了联合行动之外，还应该把防范欺诈的宣传送到社区，让更多的老年人了解骗局真相，进而提高防范意识。

　　记者：就是骗子他能够生存，他能够营造出一个让老年人觉得，正好我缺什么在那儿能找着，所以他就愿意去，你觉得老年人可能缺的，就像您刚才讲的，缺的是跟自己的已经成年的儿女之间的这种亲情？

　　郝如翔：让我震惊的还有一次，在暗访的过程中，我去人家的那个地方，二三十个老人有炒菜的，有包饺子的，其乐融融。

　　记者：您这是去了老年之家，还是去哪了？

　　郝如翔：推销保健品为主的。

　　记者：骗子的窝点。

　　郝如翔：窝点，去了以后，我说太温馨了，有包饺子的，有炒菜的。

　　记者：所有的人都很开心。

　　郝如翔：都很开心。

　　记者：您要是把这么一个窝点给端了，投入其中的老年人肯定不愿意，肯定要跟你们做对，而不是跟骗子做对，对不对？

　　郝如翔：对，这些老人相当一部分老人，有部分老人说我们也知道骗人，说我们在一块开心，打打扑克，滑滑轮，人们坐在一块聊聊天，感觉挺有意思？

　　记者：但是局长，您面对这样的一种情况的时候特别无奈吧，因为老人意识到了这是骗，但是他知道了仍然还去配合骗子，实际上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

　　郝如翔：对，这一部分确实挺难的，通过给他们洗脑，他得到快乐了，他就是买点东西，无所谓，因为好多老年人有钱，可能就是追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