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诗人余光中去世,他曾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可以满足地睡去
“ 据台湾东森新闻、台湾中时电子报等媒体报道,台湾著名诗人、《乡愁》作者余光中先生今日辞世,享年90岁。”
受到文坛大师梁实秋称赞“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的余光中,在现代诗、现代散文、翻译、评论等文学领域都有涉猎,大学时期就读外文系的他,还没毕业就在文学刊物上投稿诗作,受到梁实秋赏识后出版诗集处女作《舟子的悲歌》;毕业后,更与覃子豪、钟鼎文、邓禹平等当时文坛上活跃的青年诗人们,共同创立蓝星诗社,《蓝星》周刊也成为文坛一本非常有影响力的着作。
▲余光中
余光中的诗与人生
很多人对余光中的印象源于20世纪后期的《乡愁》。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创作《乡愁》时,余光中不过二十余岁。事实上,余先生的乡愁早已贯穿整个人生,整个诗文创作。
▲余光中手书《乡愁》
余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划分为三个时期: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旧大陆是祖国,新大陆是异国,岛屿则是台湾。他21岁第一次离开旧大陆去岛屿,30岁第一次离开岛屿去美国求学。第一次离开,思念的是台湾,后来,思念的是祖国,再往后,变成对中国文化——汉魂唐魄的无限眷恋。
年轻时,余先生因为对外国文化的向往而选择主修外文,又屡次去往美国留学和讲学。美国文学与文化对他影响愈深,乡愁也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长。他日思夜念的故乡,是再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国文化,已逝的美好,精神的栖所。
余先生一生漂泊,从江南到四川,从中国大陆到台湾,求学于美国,任教于香港,最终落脚于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艺术的熏陶研习,让余先生在中西文学界享有盛誉,往返于两岸多国,却依然从未有过“归属感”。他诗文的主题,多离不开“离乡”“乡愁”“孤独”“死亡”,读他的诗,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入骨的苍凉与顽强。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见风筝,看到的是轰炸机”。战火中一路逃难的童年,是“乡愁”萌发的最初土壤。
余光中生于南京,9岁因战乱而逃离故乡,母亲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担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后来又辗转避难于重庆。在巴山蜀水深处,余光中度过了中学时代。当时的四川战火笼罩,交通封锁,反倒是海的那边,遥不可及,自由辽阔,充满魅力。
十几岁的余光中一心向往的是逃离这个闭塞落后之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是为了这个夙愿,余光中在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文系,他觉得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径。同时考取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外文系的余光中,因为母亲的挽留,选择留在南京。1947年,余光中就读金陵大学外文系。原以为可以就此驻足故乡,却没料到迎来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又是因为战争,余光中辗转南下,直至定居台湾。
▲余光中手书《乡愁》
21岁时,余光中在台湾写下《乡愁》。正如在采访中所说,“如果我十二三岁,我的底蕴还不够我写《乡愁》。正因为那时我已经21岁,古典名著、旧小说、地方戏这些我都读过,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虽然幼稚,但已经很深入,印象很深,所以我不会,也不容易抛弃这个东西,再加上,我父母的乡音都一直蛮重的。”
几次逃亡,数次离乡,一如他自己称作的“蒲公英的岁月”。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余先生一人占尽。他孤独着自己的孤独,贯穿时空,延展开来,却在当代无处落脚。他一生思考着生命的始终,明知宿命般的结局,却依然要与永恒拔河。
1966年,不到四十岁的余先生写了《当我死时》。诗中,他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当年的故土,“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1973年,余光中应邀到台湾清华大学给教授们讲演,当他朗诵自己的新诗“星空非常希腊”一句时,一位听众忽地站起来,劈头说:“你这诗不通,希腊是名词,怎么可以当形容词?而且崇洋媚外,中国天空也有蓝的,形容蓝天为什么一定要找外国?”余光中愣住了,缓过神来,锐词相讥,说文学不是方程式,不懂就不要乱说。结果惹怒了更多人,讲演不欢而散。
《守夜人》是余光中首次在中国大陆出版的自选自译诗集, 1992年首版于台湾,收诗65首;2004年,新收17首诗,于中国台湾再出新版,序言中写道“诗兴不绝则青春不逝,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觉”;而在中国大陆首次推出的《守夜人》,距离首版已是24年之后,颇多增删琢磨,89岁高龄,对待诗文一如初见,还在字斟句酌着每一个音节,一个符号。以余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
今年10月,人们为余光中庆祝90大寿,当日他以欧阳修的绝句“再至汝阴”抒发心情,“黄栗留鸣桑椹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
然而就在不久前,因为天气多变、气温偏低的缘故,余光中到医院检查后决定住院静养,没想到疑似中风,肺部感染,故而转进加护病房。旅居在外的女儿们也从国外赶回,谢绝采访。12月14日,这位文坛的“璀璨五彩笔”过世,享年90岁,亲人与文坛好友十分伤痛。
余光中与夫人范我存
余光中第一次见范我存,是在姨妈家。当时的范我存,皮肤白皙、五官清丽,看上柔柔弱弱,一双眼睛含羞带怯,让人难以忘记。那一年,余光中17岁。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在此之前,就常听姨妈提起这位表兄,说“他书读得好,中英文俱佳,又有绘画天分”,于是便多瞄了几眼,余光中“理个平头,穿一件麻布制服,看起来有点严肃,又有点害羞”。那一年,范我存13岁。
相遇仓促,再加上两人都很害羞,所以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不久,范我存便收到了表兄寄来的一份同仁刊物。不知是不是像每个陷入恋爱中的寻常男子,想给心爱的姑娘展示自己最出众的一面一般,那刊物里有余光中翻译的拜伦的作品。
可笑的是,余光中从未问过表妹的真名——收信人上写的竟是表妹的小名:范咪咪。
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
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
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进,
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但他们最爱飞来我脸上,
默默地盘旋着下降,
在我的脸上久久的栖息,
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
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
他们才会合拢飞倦的双翼,
不再去空中飞,飞,飞,
只静静,静静的睡在窝里。
——《咪咪的眼睛》,写于1954年秋
生在动荡的年代,那刚刚萌芽的爱情也险些随着这命运被冲散。因战乱而分开生活了七年后,余光中一家几经辗转,最后到了台湾。而范我存也在机缘巧合之下随姑妈来到了台湾。
当时学校进行健康检查,发现范我存的肺部有问题。她不得不辍学在家,年轻苍白的岁月,就在养病中寂寞度过。因为担心范我存被病魔击倒,余光中辗转找到范家,用诗文为她鼓劲儿,这使范我存忘却了痛苦,病也慢慢地好了起来。
当台大三年级的高材生,遇上了肺病休学的高中女生。这样“明目张胆”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双方父母的注意。
“她得过肺病,身体太过虚弱,余光中可是家中的独子。”“他就像个书呆子,如何能承担得起生活的重担?”
两家人都不同意他们交往。但是两个年轻人不顾家长的反对,很快发展成恋人。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除了谈音乐、绘画、文学,也常看电影,有时候会骑脚踏车到淡水河边、永和的竹林中去。余光中每次投稿,一定先让范我存欣赏。除了心灵契合,他们又有共同的生活经验:江南的童年,四川的少年,逃难的艰苦,经过战火的洗礼,那份共鸣就更加不一样。
诗人皆浪漫,余光中也不例外。当坠入爱河不能自拔时,他曾用一把小刀,在自己院子里的枫树干上,刻下“YLM”三个英文字首,Y代表余本人,L代表情爱,M是范我存。余光中还曾为范我存写下这样的诗句:
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飘逸,羞赧而闪烁,苍白而疲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文学与爱情,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我走来……
在范我存眼中,余光中才华横溢,内涵丰富,稳定,可靠,富同情心,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如其所愿,28岁的余光中娶了表妹范我存。这时,他们来往已近六年了。他们一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伉俪情深,一如从前。
▲资料图片:1964年厦门街故居门前,余光中夫妇与珊珊、幼珊、佩珊。
“她的优点很多,”余光中说,“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我们能契合,而且她能充分和我的事业、我的朋友融成一片。我们不但有共同的兴趣、嗜好,又有共同的朋友,婚姻怎么会不稳固呢?”“结婚后,他百分之百相信我、依赖我,虽然他不是常会说甜言蜜语体贴的丈夫,但是他以行动来表示对我和孩子的爱。”
▲资料图片:1976年余光中夫妇在香港。
有一次,在南京大学做讲座。这次讲座很有意思,余光中要和学子们谈谈爱情。“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一位老诗人也可以谈一谈吧。”
他是诗人,谈爱情,自是少不了谈情诗。“杜甫一辈子只写了一两首诗给太太。真是扫兴啊!”他说,“我就不一样了,我写给太太的就多多了。我比杜甫浪漫多了吧!”
彼时,台下有许多听众,范我存也在其中。
作家慕容莲生曾在人物随笔《每朵莲都像你》中这样描写余光中和范我存的生活:
“闲的日子,他们一起旅行。一辆车,一张地图,两个人。范我存不会开车,但她天生方向感绝佳,那么,她负责看地图,余光中负责掌握汽车方向盘。一路好风光。”
▲资料图片:2008年余光中全家福(摄于赴挪威的游轮)
当我死时
余光中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1966年2月24日卡拉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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