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出租车上的家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见习记者 王嘉兴
李少云在出租车上踩了3年油门,却发现还是冲不破生活的罩子。
3年前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刚抱着半岁大的女儿依依离开前夫。那天是妇女节,为了照顾女儿,这位没有太多能力的单亲妈妈只能把自己和孩子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
李少云和依依在出租车中。黄士峰/摄
每天一睁眼,等待着她的是房租、水电、伙食费,以及100元的出租车租金。李少云必须精打细算。她只开夜班,因为夜班路况好,租金也只有白班的三分之一;路过收费站时,她要提醒女儿躲到座位下,因为空载的的士可以免交15元过路费;为了省钱,她4年没有理过发。
2017年8月,一场交通事故让她的车轮停了下来。虽然在这次事故中,她被判定负次要责任,但是租给她车的老板找上门来,说安顿好女儿前,不会租车给她。
她一下子又变得一无所有。成为单亲妈妈的第3年,李少云第一次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走投无路的她甚至想要跳江,已经走到了江汉一桥边,又被3岁女儿撒着娇劝了回来。“舍不下这么懂事的女儿。”她只能咬着牙继续往前冲。
那时,离依依上幼儿园还有不到1个月时间。因为户口不在居住地,依依上不了公立幼儿园。摆在李少云面前的,是8000元的费用,需要一次缴清。她像疯了一样接活,给人代班,有时一出车就是24个小时,副驾驶座上的女儿已经睡了好几觉。
李少云想给女儿办低保。看过相关规定后,她去了街道办事处,却被告知需要前往户口所在地。但在武汉市蔡甸区民政局,办事人员却让她到所在街道办理。来回两趟,李少云茫然无措地站在办事大厅里,反倒是怀里的女儿安慰她,“妈妈你别急,我们慢慢来。”
可是,李少云不敢慢下来。最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而且思想传统,甚至不让李少云在家过年,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会偶尔求助自己的妹妹一家,但妹妹的女儿有时说话难听,李少云不愿接受施舍。
车祸发生后,媒体报道让李少云成为新闻热点。十多家企业想为她提供工作,周边几户老人提出可以帮她照看孩子,还有好几家幼儿园免费接依依去上,并欢迎李少云去工作,方便照看孩子。她最终只接受了一家幼儿园的帮助,对方免去了依依3年的费用。
“别人出于怜悯,愿意帮你3个月,乃至一年、两年,但再以后呢?到时候我可能都失去奋斗的能力和意志了。我不想腆着脸靠别人过活。”
选择离婚时,李少云本以为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也能过,“当时我身无分文,房租都是借来的,还不是闯过来了。”但在漫长的生活中,困难远比她想的要多。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插曲”,都会耗尽她的力气。
她也想过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早年她曾在深圳做销售,但这无法照看孩子。她去超市工作过,但只过了半天,对方就委婉地告诉她,以后别带孩子去了。她还想过盘一个杂货店,但她没有资金,也担心收入不稳定,给生活雪上加霜。
“不到万不得已,谁忍心让孩子每天夜里跟着自己这样折腾?”李少云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拒绝了,她怕自己再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给女儿造成更多伤害。因为生了个女孩儿,前夫在孩子降生当天,当着她的面说要把孩子送人。生产后第二天,因为无人照看,她只能自己跪在地上给孩子换尿布。保洁阿姨本想帮忙,却被她回绝了,“你今天帮我,明天我还是要一个人弄。”
依依的出生证明上是没有父亲的信息。李少云不敢想孩子小学去哪里读,将来办各种手续会遇到的问题。谈起将来,李少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觉得自己走入了无法回头的路。“完全感觉不到安定,只能把眼前的事情顾好,遇到问题再说吧。”
李少云现在住处的房东人很好,租金低,但那边可能面临拆迁。她想申请廉租房,“好歹居有定所”,她问过居委会,对方让她去找房管所,想到办低保时的经历,她决定不再自讨没趣,“不想再被这些障碍绊住”。
如今她和依依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被困在出租车里。从出生那一刻起,依依就习惯了这样的世界,没什么朋友,只能和自己玩。
许多坐过李少云车的乘客,都不住地夸依依乖。她可以安静地坐在车里,遇到喜欢她的乘客会大方地唱歌和互动,行程结束了,还主动问乘客是否需要发票,并撕下来递过去。
她总会说,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因为妈妈的车是绿色的”。她知道,那是为她带来吃穿用度的东西,也是和妈妈说话最多的地方。对依依来说,出租车就是她的家。从6个月大时起,她几乎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这里过的。
有时开着车,依依会突然指着路边的房子说,“妈妈,你看那个房子好漂亮啊,我们能不能也住这种房子。”李少云只能心酸地回应说会努力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孩子一个安稳的家——她们现在住的地方,很难被称之为“家”: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内,没有冰箱、电视和空调,只有床和一把路边捡来的椅子勉强可以歇脚,衣柜和梳妆台上堆满了东西。玩具、衣服……屋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的。
对母女俩来说,这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因为生物钟颠倒,母女俩吃饭没有定点,总是睡醒了就从隔壁小饭馆点个素菜,只要10元,鱼和肉一个月才吃上一次。没吃完的就带到车上当晚饭,或是买盒饭吃。
这个春节,李少云只休息了一天,看望亲人朋友,除夕的晚上都是在出租车上过的。女儿央求她,想在家休息一晚上,“今天过年啊妈妈!”李少云只是说,回家休息哪来钱过日子,女儿便不说话了。一天母女俩还在睡觉,居委会送来了油和米。他们不知道,这家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开伙了。
李少云喜欢到机场载客,排队的时间女儿可以下车活动一下,“12个小时,连我都有点坐不住”。跑远途也能减少解释的麻烦——很多乘客看到车里有个小孩,都会拒绝乘车。
等待载客的两三个小时,是母女俩难得的互动时间。李少云会给孩子讲故事、唱歌,或是在草坪上玩捉迷藏。
翻过出租车停车场边的铁丝网,就是飞机跑道,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这个拖着长长尾巴的庞然大物发出轰鸣声,总能吸引依依的目光。路灯暖黄色的光打在依依仰起的脸上,她有时会说,“妈妈,我也想坐飞机。”
开车3年多,李少云见过各种各样的乘客。有的会询问她的故事、然后讲起自己的,有的会陪依依玩,下车时不要找零,甚至加李少云的微信,寄来玩具、吃的和电子琴,也有人会耍酒疯、不给钱,或是说些不怀好意的话,“还不是因为我是女司机。”
有时乘客对走的路线不满意,两三句话后就会扯到李少云带孩子开车的事上,说她占了一个座位,“不地道,不该出来开出租”。这时,依依总会望着窗外,一句话不说。李少云碰到这种乘客会直接请对方下车,不收钱。
多数时候,依依都会安静地待在车上,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或是《没有你陪伴真的好孤单》。
今年春节过后,居委会打电话告诉李少云,她家被分到了一个“困难户”指标,房管局也会上门来,帮忙办理廉租房手续。
她本打算在事情确定后告诉依依,了解后发现,廉租房得由社区申请,但社区告诉她,因为户口不在这,“不好申请”。李少云的脑子“嗡”的一响。说话时,依依正对着手机里的动画片手舞足蹈。
3岁的她还无法理解,“户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懂,妈妈的愁苦,不是一句“慢慢来”能够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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