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专访张文中：无罪归来

　　他曾是中国零售业领军人物，企业如日中天时身陷囹圄。51岁刑满出狱，重新创业。从戴罪之身到无罪归来，《面对面》专访物美集团创始人张文中：遭遇人生重大挫折后，他还能二次启航吗？

　　2018年5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对物美集团创始人张文中诈骗、单位行贿、挪用资金再审一案进行公开宣判。为了这一天，原审被告席上的张文中等待了12年。而在被改判无罪之前，张文中在铁窗中度过了7年岁月。

　　记者：怎么看自己的际遇？

　　张文中：我内心中我觉得还是一种很积极的正能量，我的确是没有太多的怨恨或者后悔，我觉得作为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是一个中华民族振兴的时代，我们就是应该做企业家，就是应该创业创新创造，尽管我遭遇到这样一个大的挫折，我也不觉得后悔，因为我想人要生活在未来，不能生活在过去，你生活在过去，你就永远是在牢笼之中了。

　　1992年回国创业 梦想做经济发展的英雄

　　张文中今年56岁，拥有南开大学理学学士、管理学硕士、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博士学位。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从事系统工程学博士后研究期间，受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及硅谷创业风潮影响，1992年底，张文中决定回国创业，在北京创办了一家信息科技企业卡斯特公司。

　　张文中：我在斯坦福大学在硅谷这一段时间，充分认识到企业家是经济发展的英雄，是经济发展的推动力，同时市场经济对一个国家是非常重要的，作为我们这一代人应该积极参与到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建设中，应该去当企业家。

　　卡斯特是中国最早的高科技企业之一。公司后来自主开发了一套为零售业设计的基于POS机的管理信息系统，但当时市场的反应并不热烈。为此，1994年，张文中开设的北京第一家示范超市——物美综合超市北京翠微店开业，用它验证科技的力量。

　　张文中：当时所有零售业科技应用水平都很低。你就根本不知道，你每一个店到底卖了多少商品，可能你的钱能数准，但是你究竟今天卖了10瓶可口可乐，还是卖了5瓶可口可乐加5瓶百事可乐，你不知道的。新的IT系统保证你可以把每一只单品全部清点清楚。

　　记者：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有多大？

　　张文中：太大了！比如我如果不知道，我收回来的卖饮料的一千块钱，多少瓶卖的可口可乐，多少卖的百事可乐，我就没有办法精准给可口可乐，或者百事可乐下订单。这样一来，当老百姓真正需要百事可乐的时候，可能在我店里面大量的可口可乐。只有精准把每一只单品销售的数字搞清楚了，你才能够保证你供应链的数据是完整的，才能够真正让消费者需要的商品，能够在你的店铺里得到满足。

　　开业一年后，物美的销售额就达到了1亿多元。张文中从此决定全力投入零售业。到2002年底，物美的年销售额达到45亿元。2003年，物美在香港创业板挂牌上市，成为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内地民营零售企业。张文中个人也以1.6亿美元的身家，位列2005年福布斯大陆富豪榜的第134位。

　　一切在2006年戛然而止

　　2006年，张文中44岁。和当时的物美一样，张文中认为那时他个人也正处于一个最好的机遇期。

　　张文中：2006年是物美发展最好的时期，因为以技术为核心的管理体系，管理制度，人才储备都很成熟了。我个人也是年富力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觉得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当时也是处在国家大发展一个最好的历史机遇，所以的确这个事情的发生就是晴天霹雳，根本想不到。

　　2006年9月11日，专案组找到了张文中，要求他协助调查。11月2日，张文中辞去物美集团董事长职位。12月7日，张文中因涉嫌诈骗、单位行贿和挪用资金被刑事拘留。

　　张文中：开始觉得应该不会很久，我觉得我自己还是做人很认真的人，我常说的做好人干正事，有原则守底线，我觉得应该不会很久。但是事情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这个事情越拖越久。像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候觉得绝望，觉得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尤其是说当告诉我说我犯了诈骗罪，而且诈骗了3190万的时候，我觉得这天塌下来了。我当时判断，肯定是要枪毙我了。

　　对于案情的具体细节，张文中在采访中不愿多说。据公开资料显示，3190万的数额来自2002年初，当时，物美以信息化和物流两个项目申请并获得第八批国债贴息资金3190万元。根据原国家经贸委文件，国债贴息资金“重点扶持国有大中型企业和国家控股的大型骨干企业”，并没有禁止民营企业申报。虽然物美在申报时不规范地使用了诚通公司下属企业的名义，但始终是以企业的真实名称进行申报。然而在调查过程中，物美却被认定为没有申报资格，张文中被认定为虚构项目，通过诈骗手段，骗取了国家资金。2006年12月20日，张文中被正式逮捕。

　　张文中：民营企业本身是有资格获得国债贴息的，而且就和我当年就有六家民营企业，同时获得了国债贴息，而这个时候以这个名义治物美和张文中的罪，的确是严重错误，正是由于要治我的罪，所以给我定成了个人诈骗，而这个个人诈骗的前提是民营企业有资格获得国债贴息，被说成了没有资格获得国债贴息，我觉得这是最根本的。

　　2007年12月25日，河北省衡水市人民检察院向衡水市中院提起公诉，指控张文中犯诈骗罪、单位行贿罪、挪用资金罪。此后，案件进入法院审理阶段。作为物美的灵魂人物，张文中被控有罪让物美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张文中：当我配合调查之后，物美在香港被迫停牌长达十个月之久，这个停牌让我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重大损失。本来花旗银行已经安排我们做一次定增，这个定增其实是在我被捕之前安排的。但是很遗憾，这个定增由于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投资者纷纷撤回对原来的定增认购，所以这件事就取消了；另外由于我突然缺席很多供应商也不理解，担心这公司能不能撑下去……总之风雨飘摇。其实从2006年开始中国经济进入了一个非常快速发展的时期，很多企业都是在这个时期迅速发展壮大，成为这个行业的领军企业，所以说物美也的确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发展机遇。

　　2008年10月9日，衡水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判处张文中有期徒刑18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0万元。一审宣判后，张文中提出上诉。2009年3月30日，河北省高院作出终审判决，维持一审判决对张文中单位行贿罪、挪用资金罪的定罪量刑和诈骗罪的定罪部分，合计执行有期徒刑12年，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金50万元。

　　狱中获得多项科技进步奖 取得四项专利

　　二审宣判之后，张文中从看守所被移送到监狱，虽然刑期从18年减到12年，但他仍一度陷入绝望中。

　　张文中：我觉得的确是有很绝望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在一个坟墓里面，可能已经被人忘掉了，因为这样一个监室可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打开门了。二十天三十天都没有人开过门了，像在里面死了一样……但是从我内心来说，还是要坚定不移走向未来，还要坚信公平正义，一定会有。另外读书，用心用脑。为什么特别强调用心用脑？你真得读下去。你真是读下去的时候，让你忘掉一切，这个时候你就会真正有一种解脱。

　　服刑期间，张文中先后获得省部级科技进步特等奖一项、一等奖两项，并取得四项专利。而在高墙之外，他的入狱使物美的多项既定计划搁浅，物美一度陷入资金紧张、扩张停顿、高层离职的困境。

　　2006年之后，物美奉行的低调守土战略，使它错过国内传统零售业整体转型的黄金期，掉出国内零售业第一梯队。

　　一次次申诉 就因为尊严高于一切

　　2013年2月6日，经两次减刑，张文中刑满出狱，狱中生活7年后，面对外面的世界、受重创的企业，张文中只觉得晕。

　　张文中：坦率地说确实很晕。因为你在里面关了那么多年，走在马路上都觉得很不适应。因为那么长时间你已经看不到车，看不到人，你看到的人就是跟你在一个牢房里关着的罪犯，所以这一切你都很不适应、很不熟悉了，逐步地适应。另外你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更是不适应了。

　　7年牢狱生活，张文中一直被叫成“罪犯张文中”。出狱后他甚至不想跟人交往，当时最想做的还是恢复名誉。

　　张文中：因为还是心理有障碍，心理有障碍。你是一个背着罪犯这么个头衔的人。可能你想象不到我这么多年一直被叫罪犯张文中。他一开口的时候，点你的名先叫罪犯某某某。我出来之后，觉得我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恢复我的名誉，我要让这个冤案平反。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程序，我只能向我当时的终审法院去提出申诉。

　　2015年12月，张文中的申诉被河北省高院驳回。2016年10月，张文中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

　　张文中：其实一次一次地申诉，一次一次地被驳回，一次一次地去讲自己被冤枉的故事，内心是挺痛苦的，但是就是要鼓足勇气去努力地表达，努力地去伸冤，努力地去争取。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尊严是高于一切的。就是说我是一个守法公民，我不是一个罪犯。那么这个，是我最低最低的底线。

　　2017年12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再审决定，直接提审张文中案。

　　记者：当时对您来说那个时候早就自由了。改不改判对您的意义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张文中：刑服完了，我依然是叫刑满释放人员。刑满释放人员，比如说我不能担任公司的董事，更谈不上，比如说我要发展某一个事业，我要做实际控制人，这都是不行的，诈骗罪是一个很严重的罪，所以这些是对我实质性损害。我觉得对于我名誉损害是更严重的。还比如说我们曾经准备有一些重大的国际并购项目，但是都是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就是由于我这个因素，最后都谈好了，他们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影响，觉得不能跟物美做。这个影响不是说我已经放出来了就没有了，依然非常非常巨大。

　　2018年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依法组成五人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张文中案。再审过程中，最高人民检察院出庭检察员认为，原判适用法律错误，导致定罪量刑错误，建议依法改判张文中无罪。

　　案件再审半个月后，在公众场合消失多年的张文中现身“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第十八届年会”，发表了他出狱5年后的首次公开演讲。

　　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第十八届年会 演讲同期：

　　张文中：再审引起的热议已经不再仅仅是我张文中的事，故事的主角是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最高法院再审张文中案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案件本身，不仅仅是还我清白，而是党和国家对企业家群体的关注，对企业家精神的弘扬，对企业家创业环境的营造，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推进依法治国的又一个新起点。

　　50多岁不惧二次创业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无罪改判让张文中彻底摆脱了刑满释放的身份枷锁。此前的五年，除了为改判奔走，张文中只能在幕后指挥物美的运营。如今中国零售业已经天翻地覆，“新零售”、“智慧零售”、“无界零售”，新名词层出不穷，新业态花样百出。现在张文中最忧心的是：如何使物美再次站上时代潮头？

　　记者：2013年您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51岁了，就等于是再一次又得重新创业了。一切都发生太大变化了，当时会影响你进行第二次创业吗？

　　张文中：有一种愈挫愈奋的这种感觉。有一首歌我很喜欢，我觉得也反映了我的内心的很多想法，就是从头再来。歌词是这么说的：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今夜重又走进风雨，一切从头再来。

　　张文中在努力找回自己以前的节奏。2014年，物美集团以14亿元代价收购百安居70%股权；2015年张文中主导创立分布式电商“多点”并担任董事长，与物美联合推出“自由购”、“自助购”、“智能购”。他要向曾经熟悉的零售世界再次证明自己。

　　张文中：今天我要给你展示一下我们在零售方面一系列革命。这是多点和物美现在的一个智能购物车，采用的智能购物车。智能购物车就是一个移动的POS机，可以直接把商品放进来。这个就不需要收银员了，您是您自己的收银员。

　　重新活跃于零售江湖，和第一次创业一样，张文中投身于用技术促进中国零售的变革之中。

　　张文中：说我二次创业，其实我觉得从理念上、从决心上、从愿景上，我这二次创业和1994年的一次创业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人要永远有一颗年轻、向上、奋斗的心，这样你就会有未来、有明天、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