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泥土,向着阳光天空生长 ——专访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马金莲
(图片由马金莲本人提供)
宁夏作家马金莲的微信头像是一株翠绿叠映中的铃兰,四盏白色花朵低头开放,素雅简单。一如马金莲的网名:无名草木。
从2000年开始写作,十年磨一剑,马金莲踏上了一条漫长的创作道路,俯首沉浸在文学世界的构建中,“这条路甚至需要用一生去丈量”。
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出乎马金莲意料。不过,她直言很早就有一种心态:“能获奖是好事,是一种鼓励和肯定,但是不会追逐着奖项去前行,要始终保持内心的清醒和宁静,不躁动,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去写就是。”
“得知获奖确切消息后,内心交织着喜悦和酸楚。文学带给我的丰足和幸福,实在是大过了付出的汗水和艰辛,所以一直舍不得丢下。生活考验最严峻的那些年,我咬着牙扛过来了。如今也还是艰难,工作、家庭、孩子,一系列的琐事抢占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能分配给文学的时间还是太少,但还是坚持着。极少奢望能得大奖,只是觉得坚持是一种习惯,一种让自己的心获得踏实和安宁的方式。”马金莲说。
通过书写,挖掘尘埃般生命的瞬间光泽
2000年,18岁的回族女孩马金莲从西吉县什字乡到固原民族师范学校上学,开始文学创作。学校文学社举办征文活动,她创作的《夙愿》获得了一等奖。
“我用稿纸把这篇文字认真誊录了,寄给当地的杂志《六盘山》,两个月后刊登出来了。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出现在正式刊物上,内心真是激动了好几天。”假期,马金莲把样刊带回家,“父亲看了,弟妹们看了,都没说什么。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生存、为生存进行的劳作始终是第一位的,别的都是其次。父亲已经被艰苦的生活压得失却了年轻时对文字的那份喜爱,他显得漠然。”
马金莲的父亲是乡文化站的干部,母亲是农民。曾受父亲影响大量阅读书籍的她反问自己:“我在一家杂志发表一篇文字,有什么意义?好像没什么意义。更多的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内心的喜悦吧。”“之后的坚持也是偷偷摸摸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更愿意一个人坚持和摸索。”
2003年,马金莲师范毕业后回到乡下,开始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写作,文学渐渐地成为一个在心底里埋藏的梦,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一个人翻开本子看看,写写。”2004年,她结婚了,婚后家庭生活繁忙,暂时中断了写作。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生命的个体就是一粒粒微小的尘埃。我想做的是,通过书写,挖掘出这些尘埃在消失瞬间闪现出的光泽。”2005年,在《黄河文学》编辑闻玉霞的鼓励下,马金莲再次拿起了始终割舍不下的笔。
“诗人单永珍把我推荐给《回族文学》,《掌灯猴》在《回族文学》发表,并被《小说月报》选载;经作家石舒清推介,小说《墨斗》在《十月》发表。2006年6月,《黄河文学》举行首届签约作家活动,我作为身在固原的唯一入选者参加签约仪式。作家郭文斌几次强调我一定要参加活动。得知我是头一次去银川,闻玉霞老师在办公室里一直等我,路上车坏了,等我赶到已经是晚上八点,闻老师饭也没吃还在等我。”
2007年,马金莲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通过考试成为正式教师,两个月后又通过了公务员考试。“拿到第一笔工资,我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结束了艰难的手写历史。”
2010年是马金莲创作状态最好的年份之一,那一年她发表中短篇小说15篇,创作以来的首部小说集《父亲的雪》出版。“特别想说的是《赛麦的院子》,这是耗费时间最长的一个中篇。”回忆着创作过程,她的眼前似乎又重现当年情景。“2007年的冬天,我的房子还没有买下,寄住在乡村小学的宿舍里。冬日清闲,西海固的乡村整日被一层薄薄的阳光照耀着。我喜欢站在小窗户前看外面的景象。落尽叶子后挺直的树干,树上缩着身子吵闹不休的麻雀,校门口偶尔驰过的车辆,有风的话,三年级教室门前旗杆上的旗子会迎着风飘摇,猎猎作响。慢慢的,一些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心底浮上了往日生活中的一些片段。”
“为着难以释怀的思念,我开始写这篇文章,终究还是难以平静,心头时不时翻起伤感的热浪,我尽力做到平静,努力回想曾经留下的那些温暖而难忘的细节,并将它们变成文字,流淌在白纸上。断断续续的,写了三个月,正月底的时间才算完稿。望着一摞稿纸,我忽然没有勇气再去翻看,就撂下了。两年后,《民族文学》的杨玉梅编辑约稿,恰好手头没有新作,便记起了这个文稿。”
马金莲说,后来《民族文学》打来电话,说《赛麦的院子》获得了杂志年度奖小说一等奖,是全票通过的。“我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人,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它能得奖,我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在这个作品里,我倾注的不仅仅是一篇小说需要的东西。同时,我明白了,每一篇作品都需要倾注真情实感,用心去写作。”
根扎泥土,向着阳光和天空的方向努力生长
“时代变迁,大地厚重,唯有这紧贴地面的为生存而付出的艰辛、坚守的尊严、留驻心间的悲悯不会改变,相反会日久弥新。”
有人发现,马金莲的作品不止一次提到扇子湾村。
“我的创作生涯可以笼统地分为早年和现在吧。早年的作品喜欢以孩童的视角书写乡村生活,现在更注重当下现实的关注和书写,题材取材也更为宽泛,叙述视角也较为开阔、复杂。早期代表作品有《赛麦的院子》《远处的马戏》《旱年的收藏》《发芽》《长河》《柳叶哨》《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2年的亲戚》《蝴蝶瓦片》等。这两年的作品有《听见》《贴着城市的地皮》《旁观者》《我的姑姑纳兰花》《人妻》《伴暖》《低处的父亲》等。”说到自己的创作,马金莲丝毫不掩盖故乡情结。
“我是先从我熟悉的写起,而扇子湾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我觉得围绕一个地方反复书写,这是很自然的,也是不难理解的,因为这个地方是故乡。”
“故乡是一个隐藏在西北群山腹地的小村庄。我的祖太爷爷当年拖家带口来这里落下脚后,在这里繁衍了四五辈人。村庄的泥土里埋着我亡故的亲人,也曾埋下我们生命之初的胞衣,人之初的记忆都在这座村庄里。所以后来我拿起笔开始书写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写我熟悉的生活和村庄,和村庄里的那些人。这些鲜活的乡亲,在曾经偏僻落后贫穷的村庄里,大家像草木一样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然后归于黄土。写他们的时候,我面上含着笑,心里流淌着疼痛,回忆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沉浸在他们的故事里,一点一点写,写得笨拙而固执。”
谈及对自己写作生涯影响较大的人,马金莲说,有三个。
“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人,应该算是奶奶吧。我们祖孙聚在一起,她就喜欢絮叨无数的故事、往事和内心的感慨,在她身边我感觉时光的次序是被打破的,错乱的,颠倒的,一会儿在海原大地震的记忆里,一会儿在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故事里,一会儿在大锅饭挨饿的时代,一会儿又在包产到户奔向好日子的劳作中……我从她这里听到了太多的素材,后来都化作我作品的题材。”
“西海固作家马正虎是我师范时的老师,他当时主持学校文学社活动,编辑校刊《春花》。我之所以能顺利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就是马老师的引路。”
“西海固作家李方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了最大的鼓励。记得当年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回家待业,李老师辗转打来电话,原来之前投给他的稿子,他要编发小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在正式刊物发表的个人小辑。让我在最想放弃的时候,重新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作为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搬出乡村住进城市的马金莲始终在平衡自己的创作和生活。“我获鲁迅文学奖的消息传来后,家人好像没什么反应。他们的爱好不是文学,相对来说,这样的消息,可能比不上我爱人痴迷的一场球赛、孩子的一部动画片。所以文学其实是寂寞的,是一个人的事情。”
在儿子眼里,马金莲是一个永远都在写稿子的人,是不会陪着他看《熊出没》的,所以他自己也就不奢望了。有时候儿子会问:“妈妈,你的稿子啥时能写完?”马金莲说:“写不完,写完一个又有下一个。”孩子就失望地走了。
马金莲有一儿一女。“今年我生日那天,女儿给我画了一幅素描,儿子把自己关在小房间忙,后来姐姐推门进去,接着传出他的大哭声。孩子哭得很伤心,问了好久他才有些羞涩地展开手心里揉皱的一张纸,那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像,那是他准备送给妈妈的礼物,结果一看姐姐画得那么好,他觉得自己画得太丑了,比不上姐姐,所以他急哭了。当时我开怀大笑,搂着儿子告诉他,他的画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关于以后的创作道路,马金莲的回答简单坚定:埋头读书,静心思考,安心写作。“在西海固的大地上,山洼里山头上路畔边大风里旱塬上,随处长满了草木。高的树,矮的草,草木和我们为伴,为我们枯燥的日子增添了活色,草木无言,草木有情,草木坚韧,草木聆听大地的脉搏也感恩着大地的滋养。我作为一个生活在偏远地区的‘80后’作者,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走来,得到了很多人的呵护,他们像呵护一株草木幼苗一样呵护我。拿什么回报这样的恩与情?唯有继续写,用心写,倾注生命的精华去写,用作品呼应关注自己的目光。以后的日子我会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像西海固的草木一样,把根扎在泥土里,向着阳光和天空的方向,努力向上生长。”(记者 朱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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