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总体来说还处在一个平稳发展的阶段,但前面浅滩暗礁也不少。这就需要双方共同努力,不要让这些潜在的问题发展成严重的冲突或危机。
8月1日,首次中美战略对话在北京举行。两个利益和矛盾交织的大国第一次坐下来进行高层对话,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
朋友、伙伴、对手抑或敌人,任何一个简单词汇,都无法描述新时期中美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布什的第二任期,两国关系又出现了许多新的变数。
新形势下的中美关系究竟向何处去?本刊专访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中华美国学会会长王缉思教授。
《新民周刊》: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离任前曾说,中美关系处于30年来最佳状态,相对于鲍威尔,新国务卿赖斯的鹰派色彩更浓厚一些,“中国威胁论”也再度在美国抬头,中美之间这种最佳状态是否已出现转折?
王缉思:对于这种“中美关系最佳状态”的说法,中国方面并没有呼应。因为当时我们也预计到,中美关系在今后几年里恐怕还是会风雨不断。但现在回过头来想,鲍威尔那时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那时的中美关系确实还是比较平稳的。
赖斯上台后,即在布什第二任期,“中国威胁论”在美国又呈上升趋势。“威胁论”抬头不足为怪。中国近些年综合国力发展很快,经济实力、军事实力和在地区的政治影响力都在上升。美国对中国有一些疑虑,认为中国的发展对美国构成了威胁。这种“中国威胁论”主要来自美国国会、舆论界和一些保守的思想库。因此,也很难说是布什政府在煽动这种情绪。
《新民周刊》:中美刚刚在北京举行了首轮战略对话,而美国却称之为“高层对话”,你如何看待这种微妙差别?
王缉思:美国对此有一种解释,它只跟盟国进行“战略对话”,比如美国跟日本或跟北约一些成员之间,可以进行“战略对话”。美国和中国并非盟国关系,于是就改用另一个称呼——“高层对话”。但中国称之为“战略对话”,美国也没表示什么异议。因此,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名称的问题,并不代表两国在对话内容和形式上有什么分歧。
这是一次战略性的、全局性的,跟全球问题有关系的,超越两国现存问题的一种对话。
这次对话,是去年胡锦涛主席和布什总统在智利圣地亚哥APEC会上确定下来的。不是中国主动提出来要进行这样一次对话,应该说美国和中国都有同样的热情和动力来进行这种交流,而且,对话内容是非常广泛的,双方都有这样的意愿,那就是:两国的具体部门需要进行更多的沟通来解决具体问题。
另外,作为世界上的两个大国,中美之间进行战略沟通确实非常必要。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对话要“增信释疑”,美国人也接受这种说法。双方在战略上的疑虑,也需要通过对话加以澄清。
《新民周刊》:胡锦涛主席9月将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是他就任国家主席后首次访美,布什也可能在今年底之前访问中国。相对迟到的高层互访是基于一种怎样的考虑?如何评价这次访问?
王缉思:“迟到的访问”?我倒没这样看,虽然你说得也很对,这是胡锦涛主席出任中国最高领导人后首次访美。但美国总统布什几年前来过中国,而且,两国其他形式的高层接触非常频繁,可以说现在比中美关系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频繁。
今年两国首脑会面,加上你提到的这两次互访,可能要达到四五次,平均下来,两到三个月就要见一次面,另外还有不少电话联系。两国不同职能部门的首长之间,比如说商务部长、财政部长之间,包括军方领导人之间的联系也都非常频繁。
胡主席此前出访过很多国家,但一直没去美国,首先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视中美关系,也并不是说中美关系出现了什么问题;另外,从中国角度来看,我们虽然说很重视中美关系,但也不认为中美关系比中国和其他任何国家的关系都更重要。
《新民周刊》:你曾说过:中美之间的矛盾要比中日之间的矛盾深刻得多,中日关系则比较“漂”,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王缉思:通过考察中美之间的历史恩怨,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1949年后,中美之间出现了数次比较激烈的对抗,像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以及台湾海峡一系列紧张局势,还有1989年后美国对中国的制裁,李登辉访美,炸馆事件、撞机事件等等,长期以来中美之间可以说危机不断,摩擦很多。
相对而言,新中国成立后的中日矛盾,没有中美矛盾那么深刻。中日之间没有特别大的起伏,没有特别戏剧性的变化。
另外从意识形态上来考察,中美矛盾也要比中日矛盾更深。美国对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一直怀着相当大的敌视态度,比如早先反对中苏同盟,到后来杜勒斯声称要搞“和平演变”,再后来带头对中国实施制裁。
而中日之间的矛盾有很多历史的、感情的原因,也有一些具体利益上的原因。有一个原因大家有时会忽略,即日本在一系列全球问题上,包括政治问题、军事问题上一味偏向、追随美国。中日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说,还有一部分是中美矛盾的延伸。
《新民周刊》:美国五角大楼不久前发表了《中国军力报告》,对中国军事建设基本持负面看法,你怎么看这个报告?
王缉思:这个《中国军力报告》,我倒不觉得里面有太多新东西,它只描绘了一番中国军事力量发展的情况,它总是从中国的能力角度、意图角度,来揣测中国的发展是否对美国构成了威胁。即使确如《军力报告》说的,美国把中国的军事发展看成了一种威胁,也并不就表明美国确实已把中国当成了主要的战略对手。美国目前最主要的战略对手,恐怕还是恐怖主义。所以,这样一个《军力报告》的出台,并没有改变美国对华的战略大方向。
《新民周刊》:台湾问题是中美关系中最重要和敏感的问题,台湾当局不断在挑战大陆的底线,中国政府也采取了一些“软中有硬、硬中有软”的措施,台湾的挑衅行为也得到美国鹰派的支持,怎样客观地看台湾问题中的美国因素?
王缉思:中国没有实现和平统一,美国要负相当的责任,没有美国的插手,台湾问题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但是美国的战略考虑,并不就是要支持“台独”。因为美国也认识到,如果它支持“台独”,“台独”势必铤而走险,就会导致中美之间直接的战略对抗、军事对抗。这对美国部署它的全球战略,完成它的反恐任务,将造成相当大的干扰和威胁。所以美国其实也不希望在台湾问题上和中国发生大的冲突。
另一方面,美国又不断向台湾出售先进武器,这既表明了美国对中国战略上的一种疑虑、警惕和防范,也有美国军火工业利益集团的考虑。当然,美国国会一些反华亲台议员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对于现在说“美国遏制中国”——“遏制”这个词,我想作一些澄清。“遏制”在冷战时期有特殊的含义,当时美国对中国和苏联在军事上进行包围,在政治上进行孤立,在经济上进行封锁,这是“遏制”。
现在我们再用“遏制”这个词时,就必须要考虑一些新的背景了——也不是说就不能用——近几个月来,美国方面也在“遏制”这个词上表示了它跟过去不同的态度,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向中方表示,希望中方不要把美国对华政策说成是“遏制”。美国还打算在官方文件中间,取消“遏制”这个词,或者采用其他一些说法。
过去有人说,美国对中国的政策是“遏制加接触”,现在布什政府觉得这个说法仍然不确切,它现在常用“双面下注”或者“深度的相互交往”这种说法。
这种名称的变化,并不是说美国对华政策有什么实质性改变,而是说美国觉得光用“遏制”这个词是片面的,不能概括美国政府对华的全面政策。
《新民周刊》:美国在“六方会谈”中很重视中国的作用,这种合作基础一定程度上拉近了中美关系,如何看待朝核问题及它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王缉思:朝核问题,当然是美国在战略上有求于中国的地方。中国从来不赞成朝鲜半岛出现核武器,中国追求朝鲜半岛无核化,因此不能说是因为我们要配合美国的行动,或者我们希望要改善与美国的关系,才和美国一起解决朝核问题。解决朝核问题,本身就符合我国利益。
虽然中美在朝核问题上有共同目标,但在一些具体的政策、策略问题上,两国仍有相当大的分歧。美国一直希望中国对朝鲜施加更大的压力。中国在这方面持很大的保留态度,希望维护朝鲜半岛的稳定,包括朝鲜国内政治经济的稳定。因此,中国不希望美国对朝鲜采取遏制孤立的政策,而是希望朝美两国能够坐下来谈,对于这一点,美国也没有进行反驳。
《新民周刊》:你对未来中美关系有怎样的预期?
王缉思:在中美两国关系中,确实存在一些结构性矛盾。一些长远的矛盾,可能不是一些短暂的交往和战略的对话就能解决的,这需要双方共同努力。
我认为,现在中美关系总体来说还处在一个平稳发展的阶段,大局是稳定的,还有改善的空间,但前面浅滩暗礁也不少。这就需要双方共同努力,包括领导人的努力,不要让这些潜在的问题发展成严重的冲突或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