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报2003年11月25日《观点》版:现在的巴金就是一种生命的象征,他的100年交融着整个20世纪,而他的精神存在,更有一种绵延的力量。我们之所以记住巴金,是因为这个纯真的探索者始终一路前行,却又记住了不该忘记的历史。
●主持人:本报记者陈瑜
●嘉宾:徐开垒(《巴金传》作者、高级编辑)
主持人:华东医院南楼的病房里张挂着无数只千纸鹤,今天,我们祝福一个老人———一代“文学泰斗”巴金,整整走过了一个世纪。
为这位世纪老人书写真正意义上的传记,您是经巴老首肯的第一人,这给了您机会阅读巴金的一生。
徐开垒:我第一次看巴金的著作《家》,是在1937年,三年后又在《申报》上发表了有关《秋》的读后感。那时,我还在上中学,和当时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受到巴金作品的深刻影响,无论是创作还是人格塑造上。
主持人:可让您意想不到的是,巴老后来的写作和生活,和您发生了关系。
徐开垒:是啊。在《文汇报》当记者时,我曾三次专访巴金,其间的时间跨度有30多年。“四人帮”倒台后,我们的副刊重新恢复,我上门请巴金写他停笔10多年后的第一篇作品,好振作一下当时死气沉沉的文艺界。
巴老起先不愿意写,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写才好。我提醒他说,那么多年不见你的消息,读者那么想念你,你就用书信的形式写一篇吧。巴老同意了,这就是发表在1977年5月18日《文汇报》副刊的《一封信》。
文章发表后的半个多月内,我们收到了国内外几百封读者来信,其中包括他的老朋友何其芳、胡愈之等,前辈叶圣陶还特地寄来一首词“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趸于君何有焉”,沙汀更是兴奋地从成都直接赶到上海与他共叙旧情。
几天后,巴金的第二篇文章《第二次解放》又发表在《文汇报》上,“把心交给读者”的巴金又回到了读者的身边。之后,有学者评论说:《一封信》标志着一个作家的沉默岁月的结束。
主持人:这些积累无疑都成为你撰写《巴金传》最好的第一手资料。
徐开垒:的确。在我动笔前,巴老还专门送我一本有关他写作生活的书,然后很亲和地说:“用我的材料去写你自己的文章。”我历时数年,最终完成了50万字的《巴金传》,出版之前,老人听他女儿李小林一字一句地念过。
特别巧的是,我半个多世纪新闻工作中写的最后一篇访问记,就是和巴金做的对话录,题目叫《作者靠读者养活》,这是巴老的原话。文章刊登后海内外纷纷转载。巴金在事后也曾对我说:“这篇文章比较解决问题”,他不但把它收进了《巴金全集》,还在他所写的《最后的话》一文中说:“我为什么坚持在十四卷末作为附录插进与徐开垒同志的对谈呢?我想让读者明白一件事情:我不能离开人民……”
记录巴金,是我一生的幸运。如今,这个百岁老者也把我带进了八旬的行列。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力量,不仅与我,更是对整个社会。有人评说巴金用了一句话:“你还在,灯亮着”。大概他那里真的有一种温暖。
主持人:您提到人们可以从巴老那里获取温暖,这让我想起了他早年在《旅途随笔》中一句话:“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他用一生践行着他的理想,以血当墨。
徐开垒:巴金是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作品几乎没有一篇不打有20世纪的烙印。无论是《家》、《春》、《秋》,还是《寒夜》和《火》,我们在巴金的作品中见识了他的苦难、孤独和他圣徒般的悲悯。他的经历不断构成他作品中的话题。
巴金与他那些挚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人本身的经历,无不与20世纪的艰难同其艰难,与20世纪的悲欢同其悲欢。如果把巴金与他同时代人之间的故事串联起来,即使不能直截了当把它称作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部史书,也总该是一本中国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录。
主持人:舒乙将巴金晚年成就的三件大事比喻为一座塔:创建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是塔身;编辑的《巴金全集》是塔牌;而啼血而作的《随想录》是当之无愧的塔尖。“巴金敢于在那种时代进行一些反思,并勇敢地扣问自己的过错,代表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这是大众对《随想录》最一致的评判。
徐开垒:《随想录》的创作始于1978年12月1日,在这个特殊的年份,巴金拿起了“破冰”之笔。在之后的7年零9个月时间里,老人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又矗立起一座令世人仰视的高峰。
巴金通过《随想录》留下了一个作家对于生命的关切,对于社会的重新思考,他不惜解剖自己来唤起民众,在当代中国树立起一个面对苦难、抵抗遗忘的榜样。“探索”的结果是说出了“真话”,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坚勇和责任,这使他穿越历史,奠定了大师的地位。
可以这么说,《随想录》的存在,以它的思想性、社会性、历史性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的意义。之所以说巴老的晚年是金色的,正是因为《随想录》,他完成了他的人生追求,一个丰富而独特的人格最后以这种方式得以定格。
主持人:人格的力量决定了作品的力量,所以,我们又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到力量。柯灵曾经评价巴金,说他的“本色就是一个‘真’字”,由此,可不可以这样总结:历经曲折,没能使巴金成为一个“完人”,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真人”。
徐开垒:可在我看来,巴金最终称得上是一个“完人”,并非完美,但十分完整。尽管对于他的文学技巧,很多人还持有不同的观点,尽管在特殊年代,他也生产过一些“废品”,但是他的百年岁月贯穿于中国近现代的两次社会转型中,每个时期他都不是最典型的,但从整个过程看就是代表,代表了在风口浪尖的时刻知识分子的表现。
现在的巴金是一种生命象征,历经风雨能活到100岁,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巴金的精神存在更有一种绵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