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问题是个政治问题
记者:近几个月来,中国重大环境污染事故频发,你作为主管环境保护的高级官员,请告诉公众,我们生活的环境安全吗?
潘岳:中国的发展已经进入了环境高风险时期——污染已经不是单个企业、单个地区的污染,而是布局性、结构性的污染。比如大量高污染高危险的建设项目布设在江河湖海沿岸、人口稠密区,一旦发生事故,就将威胁数百万老百姓的安全。比如中西部争上能源电力重化工基地的规划,完全不顾有限的淡水资源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开发活动;比如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都在进行“摊大饼”式扩张,城区空气污染日甚一日……而且,随着经济开发活动的日益扩张,环境风险将逐渐超越地区疆界,变成全民性的问题。东部、西部,城市、农村,穷人、富人,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记者: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严重的环境危机?
潘岳:在观念上,有不少领导干部把单纯的经济增长等同于经济发展,把经济发展等同于财富积累,把财富积累当成整个社会的惟一追求。一切资源都以眼前的市场价格来定价,而忽略土地、水源、环境、生物多样性等稀缺资源的潜在价值。
不正确的发展观必然带来不正常的发展结果。比如GDP主导的干部考核机制,比如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比如强大的部门和集团利益,比如环境法律数量虽多却难于执行,比如条块分割的环保体制,这些都直接导致了严重的环境污染。
记者:应该通过哪些手段来解决这一问题?
潘岳:第一,用绿色GDP代替传统GDP。绿色GDP扣除了生态和环境损失,能够更全面地考量经济发展的质量,避免虚假业绩。
第二,一定要把环保指标纳入现行的官员政绩考核体系。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方法。
第三,一定要进行规划环评。这20年来,决策部门在制定开发建设规划时很少考虑环境影响,明白过来之后木已成舟。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实行规划环评,我们将永远陷于防不胜防、治不胜治的恶性循环。
第四,要建立生态补偿机制,用各种手段让下游地区对上游地区、开发地区对保护地区、受益人群对受损人群进行利益补偿,让上游地区和保护地区专心致志地保护资源环境。
第五,要全力推动公众参与。
第六,要制定一系列环境经济政策,奖励可持续发展,惩罚高耗能生产。
记者:公众参与能起到什么作用?今后影响环境较大的重大工程中,公众如何才能参与决策?
潘岳:从国际发展经验来看,在环保等公共事务上,市场向来是失灵的,转型期的政府正处于经济发展的关键时刻,对公共事务的管理往往显得力不从心。这就需要依赖公众的力量。公众是环境最大的利益相关人,拥有保护环境的最大动机,只要有合适的渠道,就能释放出巨大能量。
我们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日本。日本是岛国,其人口资源环境结构比我们还要紧张,但却是世界上环保搞得最好的国家之一。上世纪中叶,日本工业化进程中经历了严重的环境污染。从1960年代起,日本公民发动了大规模的法律诉讼,媒体和民间组织也针对污染企业进行大规模斗争。1970年,反对“经济至上”的市民人数第一次以45%对33%占据社会主流,这使日本召开了首次“公害国会”,专门讨论污染问题,颁布了一系列环境保护和建设循环型社会的法律。10年之内,身为工业大国的日本形成了一个人口资源环境文化相互协调的循环型社会。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公众参与能够在可持续发展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中国公众目前的环保参与程度还很低,原因不是公众环保意识淡漠,而是缺乏参与渠道。去年环保总局对圆明园防渗事件进行了首个全程公开的听证会,就是想做一个环境决策民主化的试验。整个过程中反响之热烈和影响之深远令人深思。
在中国目前的国情下,良性的公众参与不仅能补政府力量之不足,还能大大提高公众对政府政策的认同度,更能提升国民的公共道德素质。更何况按照宪法,参与公共事务也是公民的权利。政府有义务去保障公众的这项权利。什么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最佳体现?什么是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的最佳实践?什么是科学发展观的最真切的落实?什么是现代执政理念的最好贯彻?全看公众参与和政府决策间的良性互动。这是道之根本,也是大势所趋。
记者:听说你们制定了一个环评领域的公众参与办法。这好像是中国第一个部委制定让公众有渠道参与决策的办法。
潘岳:这个月我们就颁布这个公众参与办法。
记者:你曾提到,中国的环境问题不是专业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这怎么解释?
潘岳:这个“政治”是一个“大政治”的概念。环境问题是工业社会的痼疾,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面临的共同难题。不管是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民主主义国家,都在把“生态主义”吸纳到自己的意识形态体系中。
比起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在理论上更具备解决环境问题的基础,因为马克思主义在强调“发展生产力”的同时强调“人的全面发展”。我们与经济至上论者不同,要求珍惜自然资源,杜绝浪费;我们与环境原教旨主义者也不同,不赞成彻底否定工业文明,而是寻求创造一种既能满足需求又能减少浪费和副作用的经济发展模式。这便是我们正在研究的意识形态体系。中央提出的“科学发展观”里,已经充分体现了这些内涵。
环境问题还是社会公平问题。公平是社会主义的一个主要政治目标,环境公平是社会公平的主要组成部分。解决了环境公平,就能够为解决社会公平问题提供经验。
环境还是一个民主法制问题。中国政府尚未完成向现代行政体制的转型,大量对环境产生重大影响的大规划、大工程、大项目在“黑箱操作”中上马,公众不知情,也没有渠道表达自己的意见,公共利益被一些利益集团大量侵蚀。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实行民主与法制,就要提倡公共参与,就要政务公开与阳光行政。环保领域既关系着全民利益,政治敏感性又相对小,最易达成社会共识与共赢,是进行社会主义民主法制试验的最佳领域。
环境领域每一个问题的解决,都能为中国的改革提供借鉴。解决了绿色制造业问题,就能同步解决核心竞争力问题;解决了环境公平问题,就能够为解决社会公平问题提供经验;建立了民主科学的环境决策机制,就能够为全面的行政体制改革提供范例;解决了环境文化问题,就能够进一步完善充满活力的可持续发展文化思想体系。只有拥有这样的视野,才能够真正理解环保对于当今中国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