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滇东北一座小城,自2003年始,涌入了越来越多的外省人。参与其中的人透露,至今,仍然有不少于5万人在这座小城游逛,来到又离开的,则无法统计。
所有外省人为一家虚拟的公司而来。种种证据和迹象表明,这家被称为“深圳文斌”的虚拟公司在昭通所做的业务是“拉人头、把人当商品”的非法传销。
来自云南官方的消息,像“深圳文斌”这样的公司在云南、贵州、四川交界城市不止一家,所破获的案件表明受害人已波及十数万甚至数十万人。
前不久,记者深入云南东北,隐身于从事非法传销的人员之中,在线人的帮助下,亲身接触到所谓的高级人员,调查并掌握了大量第一手的证据材料。
云南省公安厅经济犯罪侦查总队的一位办案人员说,所谓的“深圳文斌”不过是一家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国家工商总局取缔的非法传销公司,瓦解后分散为无数个支系,在全国各地打着“深圳文斌”的旗号蒙骗钱财。
亲朋举家赴昭通
“把所有的钱都带出来了,希望能挣到大钱”
尹家福翻遍口袋,掏出了103元4角,这是最后的一点钱了,如果他再拉不到下线,如果下线也拉不到下线,他和妻女数天后不得不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
“王胜利走一个星期了,该有消息了”,他想打一个电话给王胜利,王是他的上线,“走前已经联络好了一个人,他是村长呢,别人都听他的。”
妻子马桂花撇了撇嘴,对尹家福抱有的希望不屑一顾,她昨天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妈说,王胜利在村里名声臭了,人家都说是拉人搞传销,是非法的,都不来了。”王没有回去之前,马桂花曾想动员老母带几万块钱过来。
表弟张长生一屁股坐在墙角的被褥上,闷头不吭声。尹家福觉得对不起表弟,是他从几千里之外的老家喊来的,带了3.8万元钱,表弟是他的下线,更不如他,已经身无分文。“除了王胜利那里,还能叫谁过来?”他像是跟表弟说,又像是和另一边的表哥说。
“还能找谁?我们认识的人差不多联系遍了,人家都不来。”表哥杨金明接了一句。尹家福从河南省南阳的老家带过来的有10人,都是他的亲戚,挂在他的名下,是他的下线。
表弟没有吱声,几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王胜利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一个从5月底以来召开了多次的小型会议,地点在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珠泉路附近的一处出租屋内,议题为“如何从熟人中拉人过来做下线”。是走?是留?屋子里的人都把脸朝向尹家福,希望他能尽快作出一个决断。
尹家福和妻子马桂花是被王胜利一个电话喊来的,之前,他携妻带女从河南老家跑到重庆找生意。“做建材,那是真的做建材生意”,尹在老家一个集镇上开的商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在2005年11月关掉了铺面,“把所有的钱都带出来了,希望能挣到大钱。”
王胜利突然在年末给尹家福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云南这边生意好做,特别是建材,搞西部大开发,建设形势一片大好”,尹家福撂下电话,带着家人直奔云南东北角这个叫昭通的小城,“从没听说过这个城市。来了一看,哪里有啥建材?”
河南省南阳市一个村庄的一村之长王胜利,朝着翻山越岭投奔他的村民尹家福嘿嘿笑了笑:“这里没建材生意,倒是有更发财的生意等着呢,挣大钱啊,几百万,上千万!多得你想花都花不完。”
国家默许的连锁部队?
“把大量闲散人员转化成连锁部队,建设、开发大西部。”“我们做的是连锁经营”
2006年5月底的一天,尹家福在10位亲朋催逼着他这个“领导”做决定的时候,想听听同是老乡,一位据说已经发了财的人拿拿主意。
那人姓吕,尹叫不上他的名字,据说是“高级经理”了。“吃的住的都和我们不一样,住的是专门的经理室。”尹露出很羡慕吕的样子,“他们说一个月至少挣6万。给下面人发钱都是用袋子装现金,每月8日点一次。”
尹家福算了算,他如果做到像吕某那样,至少还需要有300个下线。他摇摇头,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无限遥远的数字。
昭通市政府侧旁有一个市民广场,图书馆楼下的方舟茶楼是一个聚会的地方,清茶两元钱一杯,满茶楼是操着河南、湖北等地口音的外乡人。尹家福挑了一个位置,静等吕的到来。“他是河南内乡人,听说在家生意做得很大”,尹以他为榜样,“黑白两道都通的。”他听过几次吕的“课”,以吕为老师。
那位传说中的吕姓高级经理姗姗来迟。50来岁,河南普通话蹩脚得像是昨天刚学的。“我是被朋友以修建两个标断的高速公路为借口,从老家忽悠过来的。”吕开门见山,不避讳起初的尴尬,“来了一看,哪里有高速公路项目?”13个月前,吕说他在朋友的带领下,听了几天“课”,决定留下来,“这是个发财的事。”2005年5月28日,吕正式加入了“宏大的事业”。
“这看着像传销,其实不是”,吕压低声音说,“这是国家为了抵御外货,培养的连锁部队。”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你们看,这是昭通1860发的。”
吕手机上的短信内容是:“21世纪,我国已从社会经济-知识经济过渡到智能经济,智能经济中央政府尚未公开。重大原因:一、关于第三次世界经济大战,二、涉及到我国经济平衡发展,三、大量工人、农民就业问题,四、国家治安问题。为此,中央政府必须采取重要措施,封闭西部连锁部队运作的实质性,对内严格培训,对外加强保密!中共昭通市委、市政府!1860转发。”
“我开始也是感到晕乎乎的,每个人的理解可能不一样吧,我理解着如果是传销,昭通市当地为啥不打击?这里有10来万外地人在这里居住,他们难道不知道?”吕说他在参加高级经理会议时,得知昭通在2003年就已经有人在做这项“事业”了,“最早只有104个人,到2004年8月就发展到了几万人,2005年我来的时候到了八九万人。”2006年初,有3万余人分流到了云南、贵州交界的其他城市,在六盘水、攀枝花、曲靖都有分布。
吕认为尹家福应该坚持把这个“伟大的事业”做下去,既发财,又能帮助国家“抵御外货,抵御WTO”,是发财赚钱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是中央政府同意的,让下边在西部暗箱操作的。把大量闲散人员转化成连锁部队,建设、开发大西部。地方政府知道这个事情不打击,是默许的。(不然)这么多人成天在街上转悠,当地政府能不知道吗?”
“我们的公司叫深圳文斌贸易公司,是经过国家工商部门批准的”,尽管吕信誓旦旦这项“事业”如何伟大,但他说从未见过公司的任何文件和营业执照等法律文件,也不知道公司的办公地址在哪里,但他深信:“我们做的是连锁经营,不是非法传销,可以叫做直销吧”。
穿“天星”牌劣质西服的外省人
“我们不卖产品,就是拉人头”
尹家福的表弟穿着一件“天星”牌西服,他抖了抖衣服笑笑:“交一份钱就有一套西服,还有一个高级公文包,一条领带,一件衬衣。”一份钱是3800元,但是即便交了10份、20份钱,很多人拿到的也只是这样一套,“其他的都不给了,这一套是行头。”
昭通的大街小巷到处是穿着“天星”牌劣质西服的外省人。每天早上,这些从乡下、小镇、县城来到这里的一群群的人,把西服弄得笔挺,踱着一双沾满了泥巴的、乡镇集市上几十块钱买来的皮鞋,夹着装满了复印来的“业务洽谈手册”,先钻进珠泉路、凤凰山下的一家家街边小铺,花一两元钱吃了早餐,用手抹一下油嘴,昂首出门,这些装着“发财梦”的“老板们”的工作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先回到没有床的住处。“浙江人是有床的,他们有钱。”尹家福羡慕地看了看摩托城的方向,那里的出租屋住满了从浙江来的人,他很想弄张床,好让小女儿和妻子不再睡地板,高原小城的天气即使在夏天,夜晚也会冷得难以忍受。
“老板们”席地而坐,一般是十个人、二十几个人一组,每天的第一件工作就从会议开始了,通常,这些人都是一个体系内的。主持会议的人是体系内的头儿或者分支的头。“我也主持过,因为我是我们这些人的头”,尹家福讪笑了下,“其实就是读一遍业务洽谈手册,大家商量下如何把认识的人拉过来。”
“业务洽谈手册”详细介绍了如何卖“产品”、积分、晋级。“一份产品3800元,每人可以买10份最多可以买20份,交钱后可以获得一个营业编号”,尹家福说,买多少份下面就可以有多少个下线,“拉来的下线和下线卖出去的‘产品’,都有提成。”整个销售奖励体制被他们称为“五级三晋制”。据说如果能做到最高级别,向公司交3800元钱,就可以领到380万元。
他们销售的“产品”其实是人,所谓的服装不管交多少钱只有一套。
每个人先把自己认识的人列出来。同学、同事、老乡、一起做过工的人、表亲、直系亲属,等等,有的人甚至列出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孩子。然后,每人再把列出的人和自己的关系,所列人的背景、资金实力等一一讲出来,由大家来打分是否向这个人发出“邀请”。“我们每天都要列一遍,讲一遍,重复了很多次”,尹家福说,他后来实在没有可以列的人名单了,因为他认识的人绝大部分在家乡那个小镇上,“我可能把老家上小学的一些孩子的名字也列出来了。”
名单被大家讨论,有的被否定,有的被认为可以发出“邀请”。
接下来,大家会集体想出一个“理由”,如何能够让理想人选来到这个小城。“做建材”、“修高速公路”、“办厂”、“工厂招工”等等理由被重复使用了无数次。总之,不能告诉真相。
越来越多的人被“卖”到了这里。“我们不卖产品,就是拉人头,电脑网络加人际网络,说白了就是融资。像盖房子一样,几个人今年把钱拿给一个人使,明年再拿给另外一个人使。”吕某给尹家福做了他认为的最合理的解释。
吕说,他从公司高层那里得到的消息,将来会有产品销售,“我们先把阻挡WTO的人墙做起来,就可以销售产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