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十三行商馆(18世纪末19世纪初,玻璃画)
龙思泰,瑞典驻中国的第一位领事
1754年9月12日,瑞典“哥德堡”号商船,在距目的地哥德堡港口只有几百米的海面上意外触礁,“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者随之悲壮沉没……200多年后,“哥德堡”号“复活”,再次远航广州。
250多年前,广州黄埔古港,珠江上船舶运行穿梭,各国商人云集,十三行商贸盛极一时,那些商船上的财富往事,那些中国富豪创造的商业神话……往昔的多少荣耀埋在历史的
尘烟中。探求,我们透过那条船的前世辉煌来了解它的今生;回访,我们在古老的广州城中找寻失落的记忆。
本报从即日起推出连续报道:寻梦“哥德堡”号。以历史的名义,以友谊的名义,以和平的名义,我们见证的不仅仅是过去。
在“哥德堡”号抵达前十天,小吴的餐馆开业了。选址黄埔村口,几十米外就是疏浚完毕的码头。餐馆生意极好,顾客多是村民和修葺码头的工人,也有专门从市内赶来先睹为快的市民。旁边是刚建好的夷务所、税务馆。因为太新,这条仿古街道反倒显得有些突兀。但是,村民相信,这些新建筑和即将到来的“哥德堡”号,或许会像300年前一样,将村庄带入一个新时代。至于老房子古街道,村里有得是。
的确,就在“夷务所”后面,就是一个古牌坊,上书“海傍东约”,字迹已经斑驳。300年前,当古老帝国“吱吱呀呀”地向世界轻轻打开一个门缝时,第一线光亮就打在此处。这个现在看来悠闲安逸的村庄,见证了海上丝绸之路最后百年的繁华旧梦。
秦汉以来的海上丝绸之路,繁荣兴旺了两千年后,明清之际一度彻底关闭。历史的改变发生在1684年,台湾收复后的第二年,康熙帝下令:废除明朝以来的禁海令,设立粤、闽、江、浙四大海关。自此,开始了持续一个多世纪的繁华故事。故事的主题关乎财富,主角则是一群商人和他们的行会:十三行。
十三行,如今在广州存下来的只是一条路名,这条长不过百米的小路是著名的服装集散地:来自川湘一带的小老板操着各种口音对着手机报账,民工们推着拖车匆匆忙忙地运货。唯一与历史扯上关系的,是路口一尊雕塑:一艘帆船,四个人像,高鼻卷发的来访者与长袍马褂的商人、顶戴花翎的官员,品茶谈笑。
银库烧毁,银水顺路淌了一两里
“真正的十三行早已不在”,广东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李庆新说。十三行,首先是一个机构,1686年成立,是清政府认定的专营洋货的行会,半官半商性质。所有涉及洋人的贸易,统统由该行会代理。据广州市文博学会副会长、研究员黄淼章介绍,十三行商馆位置在当今的文化公园到海珠南路一带,濒临宽阔的珠江。从当年专门卖给洋人的外销画中,可以看到其盛况:一排中西合璧的楼房,门前各国国旗随风飘扬,江面上是各种船只,一派热闹繁华。
紧邻十三行商馆的是十三夷馆。这是一排欧式二层楼房,中国商人们修建租给洋人的。荷、英、瑞、美、法等国的贸易办事处,在此一溜排开。
然而,深宫传出的一道谕旨改变了中西贸易的正常轨道。1757年,乾隆皇帝下旨,关闭沿海各个海关,仅留广州一口通商。清宫档案称十三行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如此巨额的财富,乾隆怎会轻易放弃!所以,在闭关锁国的大策略前,值得统治者破例的,只有一个粤海关,它造就了广州随后一个世纪的繁荣昌盛。
皇帝都不愿舍弃的十三行,该是什么样子呢?1830年,英商在英国下院听证会上表示,广州是世界上通商条件最好的口岸之一。
在此做生意比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都更方便。
因此,每年四五月份,随着温暖的季风和南太平洋、以及印度洋的洋流,大批三桅帆船陆续到达广州。要躲过好望角的飓风、马六甲海峡的海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还是有更多的船队不断加入这条航线,因为,广州能提供给他们巨额财富。
船只进港前,海关的官员们先上船查验。精明的船长会及时敬上一杯酒,或送上一盒刚刚发明的火柴。官员们道声“顺风顺水”,船就可以停进黄埔港了。
据李庆新研究员介绍,西班牙人从丝绸中获得了巨大利润,投资回报率有时高达1000%。对于英国来说,从1815年起,仅茶叶贸易一项,就为英国国库提供了10%的收入。而瓷器,在欧洲更是成了时尚的艺术珍品。仅在1753年,英、法、荷、丹麦等国的5艘商船就运回了100万件瓷器。
发展一百多年后,十三行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集散地之一,广州的经济实力在世界排名第四。十三行究竟藏了多少财富,所有资料上都没有确切记载。不过,能说明问题的一件史实是,1822年,十三行地区失火,库银被熔化,银水顺着路面足足淌了一两里远。
温和的“蓝旗国”驶来哥德堡号
1732年9月8日,黄埔港的官员们又看见一艘帆船正远远地驶来,船上高高飘扬的是熟悉的英吉利国的米字旗。然而,他们不是来自英国。
登岸之后,十三行的巨商们明白了:这个国家叫Sweden,来自更加遥远的北欧。他们把该国翻译成“绥兰”、“苏以天”等等,现在通行的翻译则是“瑞典”。而在当时的广州口岸,人们最简便地称其为“蓝旗国”。
“蓝旗国”驶来的这艘帆船叫做“腓特烈国王”号,隶属于该国东印度公司。该国特意聘任了经验丰富的苏格兰人柯林·坎贝尔担任这次航行的首席大班,并委任他为国王的全权代表,负责与清廷交涉。为了躲避可能遇到的勒索、抢劫等麻烦,“腓特烈国王”号在其首航途中,曾经悬挂过英、法、荷等多国国旗。
于是,十三夷馆内多了一家“瑞行”。据黄淼章先生考证,瑞行与英国的隆顺行和奥地利的孖鹰行为邻,与广州名刹海幢寺隔江相望。
安顿好后,坎贝尔们开始采购。4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共计采购的货物有:499061件瓷器,23355件丝织品,633件棉制品,以及2000多箱茶叶。次年1月,从广州返程,9月抵达哥德堡。
从此,广州和哥德堡之间开始了长达80多年的贸易往来。
1743年,又一艘巨轮从哥德堡起航,这已经是它第三次来广州,却也是最后一次了。这就是被后世广为关注的“哥德堡”号。在经历风暴、海盗和伤病等重重困难后,“哥德堡”号最终没能逃过劫难,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海面突然沉没。当时只打捞上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货物。但据说就是这三分之一的货物,不但收回了当时的投入,剩下的钱还足够再重建一艘“哥德堡”号。广州—哥德堡,这条航线的利润可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翻遍所有的文献记录,都找不到瑞典对华贸易中存在鸦片交易或其它不光彩的殖民历史。
中国富豪的仗义行为扬名美国半个世纪
中瑞贸易在很多历史细节上留下了遗存。在瑞典“哥德堡”号博物馆里,至今保存着一幅画像,是一个穿着清朝三品官服的中国人。
据考证,这就是曾任十三行总商的潘振承。在18世纪的世界贸易中,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潘振承和其他广州商人,抓住古老帝国打开门缝的短暂时机,一跃而成世界级的富豪。
潘振承,名启,外国人尊称之为潘启官。173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编年史》中对他如此评价:“启官过去两年完成了巨额的合约,所以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能力和行为。”潘家的辉煌延续了百年之久。能和其媲美的,惟有伍家。2001年,《华尔街日报》(亚洲版)统计了上一个千年世界上最富有的50人。其中有6个中国人,分别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刘瑾、和坤、伍秉鉴和宋子文。国人最陌生的伍秉鉴,就是十三行的行商。
关于伍秉鉴,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是,一个波士顿商人由于经营不善,欠了伍7.2万银元的债务,一直无力偿还,也无法回国。伍听说后,叫人把借据拿出来,对波士顿商人说:“你是我的第一号老友,是一个最诚实的人,只不过不走运。”说着,他就把借据撕碎,表示账目已经结清。7.2万元,是一笔巨资,当时,“一艘远渡重洋的中型海船所携带的货物总价也不过10万左右”。此举让“伍浩官的豪爽名声在美国脍炙人口达半世纪之久”。
当时,在十三行还能听到一种奇怪的英语。据说,上文提到的伍秉鉴免除外商债务的话就是如此表述的:You an I are
No.1 olo flen,you be long honest man,only go no chance。(你是我最好的老朋友,人挺实诚,只是运气不好)Just now have set tee counter,all a finishee;you go(现在债务一笔勾销,你回国去吧)。这种奇特的英语,后来被称作“广东英语”,完全是崇尚实用的广州商人自创的,不管语法,只为交流。
两次鸦片战争十三行烟消云散
然而,这些商人虽说“富可敌国”,但面对国家对抗和战争灾难时,还是显得不堪一击。
1840年6月,英国东方远征军到达珠江口。如此深远地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鸦片战争爆发。十三行的商人们也到了退出历史的时候了。
1841年5月,英军再次兵临城下。守将奕山无力抵抗,惊恐万状中再次想起了十三行,只有他们能和英国人进行最有效的沟通。
最终,英军答应退至虎门炮台以外,但条件是广州一周内交出600万赔款。600万的赔款,十三行出了200万,其中行商伍绍荣一人就出了110万。伍绍荣用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80万元保佑洋行生意兴隆,30万元保佑儿子孝顺。谁说广东人不幽默?
只是,很快,十三行连这种黑色幽默的机会都没有了。次年,《南京条约》签订,确立五口通商,广州丧失垄断贸易地位。在日益萧条中度过14年后,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这次,主战场干脆就设在了十三行。是年12月15日深夜,170年历史的商行在炮火中化为灰烬。世界级的富豪们,连同他们的金银,以及他们创造的那些奇异文化,统统烟消云散了。
今天,在海珠区南华西街,还残存有潘家宅第。美国人威廉·C·亨特根据父亲——当年在广州经商——的记载,写下过父亲到潘家的见闻:众多妻妾,“穿着紫、鲜红、梅红、蓝各色华丽的衣服”,有“明亮的眸、极美的手和天然的小脚”。庭院里还有著名的听帆楼和清华池。
如今,这座宅第已经相当残破,但细看之下,依然能见到昔日的辉煌气魄,高门大户,中西合璧。其中一个小院还住着六户人家,而这个小院,只是当初大宅的一个小花园而已。六户人家中,其中一家是潘家的后人。86岁的蔡梅是潘振承的第六代孙媳妇,丈夫早已去世多年,和儿子、儿媳、孙子三代守着这残败的老宅度日。
龙思泰
坚持澳门是中国领土的瑞典人
回溯“哥德堡”号及中瑞商贸的历史,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龙思泰,瑞典驻中国的第一位领事。
1759年,龙思泰诞生在瑞典南部林雪平的一个贫民家庭。1797年,龙思泰受雇于瑞典东印度公司,于次年远航中国。后来,他留在中国,任东印度公司的大班。瑞典东印度公司在19世纪初撤出了广州贸易后,龙思泰留下继续做生意,成为一代富翁。
1820年,他成为瑞典驻中国的第一位总领事,在广州度过了数十年光阴,直到晚年移居澳门,从事历史研究。这些著作在他去世后被集书出版,名为《早期澳门史——在华葡萄牙居留地及罗马天主教布道团简史》,是研究澳门早期历史的必读著作。尤为可贵的是,他在书中秉持了超越其自身民族感情的公正客观,坚持“澳门是中国领土”这一鲜明的学术观点。
龙思泰生前,捐资故乡林雪平,创办了一所学校,专供穷人子女上学。这所学校就是著名的龙思泰中学。如今,林雪平市是广州的友好城市。龙思泰于1835年11月10日在澳门逝世。墓身铭文刻着:“这里长眠着瓦萨爵士、学者和慈善家龙思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