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北京市海淀区取缔事件的采访中,本报记者发现了隐秘的“豆腐干学校”的存在。这揭示了打工子弟学校从最初由理想主义者的操作到大量逐利者进入的事实。令人担心的是,若在应对不足的情况下取缔,是否反会导致更多的孩子无声无奈地流入黑洞般的“豆腐干学校”?
身后的大门就是被关闭的海清学校,幸运的是,这个孩子现在进入了公立学校。刘宇翔/图
“百灵鸟小学”原校址,典型的豆腐干学校,这个小小的院子,平日里竟会挤下100多个玩耍的孩子。刘宇翔/图
“强制分流”的早晨
9月4日9点,利民希望学校院子里拥挤着50多位家长,有的还抱着孩子,伸长脖子等待。
就在前一天,他们临时接到学校通知集中,等待区教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学校,“现场分流所有学生到大牛坊和小牛坊两所公立学校去”。
这意味着包括利民在内的29所学校,从7月开始持续到9月初的“沉默抵抗”将遭遇强力摧毁。
取缔令早在7月4日就下达了,30余所打工子弟学校被海淀区教委统一叫停,牵涉学生人数多达15000人。
8月20日左右,29所学校却依然“顶风”开学,这些学校拥有学生数逾500甚至多达千人,只有少数两三百人之间规模较小的学校自动“关门”。
撑到9月初,仍逃不过“在同一天分别被29个工作组强制分流的命运”。海淀区教委表示,已制定了分流方案和公办学校校舍扩建及修缮计划,并首批拨付1300万元。
这天等到近10点,孙校长却突然接到镇长转达的教委临时决定,“分流暂缓”。
家长们懵了,“如果子弟学校以后突然再被关,早就过了公立学校报名时间怎么办?如果子弟学校关了,刚交的学费能不能退?”
十几名家长当场起草了一份请愿书,还在门口给区教委小学教育科打电话,工作人员回复说先拿着“告家长书”到附近的公立学校报名。
家长更懵了,“第一次听说‘告家长书’。”这份当初随海淀区教委取缔令一起下发到打工子弟学校,要求转发给家长的东西,显然多半被学校扣压了。
为进入公立学校而奋斗
比起一直没接到“告家长书”、等到9月4日孩子回家才知道取缔这回事的父母,那些知情更早的人,奔波更早,烦恼也多。
在明光寺菜市场卖菜的吴先生7月中旬就跑到公立学校艺师附小给孩子报名,“校长叫住我说,学校需要办公用品。”在一个黑压压的缴款名单前,他掏了2000元。令他疑惑的是,“政策说只要有‘五证’,就可以免交借读费啊。我有啊。”
卖粮食的王先生儿子本该上二年级,但7月中旬他就被附近公立学校告知二年级已经招满了,只好让孩子留级上一年级,而且要交两到3000的捐资助学费。“学校考了考我儿子,可能嫌他成绩差吧。”他的小舅子家有三个孩子,要交6000多块钱就没上成附近的公立学校,到更远的公立向东小学被要求参加入学考试,“两个没考上的回家了,一个考上留下了。”
8月中旬,一位李姓家长跑遍了附近的西北望、红丰、永丰、六里屯、颐和山庄等公立小学,“都说学生已经满了。”他猜测公立学校拒收原因之一是,“这么多外地孩子进去,担心教学质量下降,本地家长会闹事。”
老家河南驻马店的陈姓家长,8月底终于费尽周折把两个孩子送进了公立小学,在履行了一系列烦琐的“规定程序”之后。
公立小学先给了他一个收费的“条子”,他拿着这个条子赶到中关村海淀图书城旁边的一家银行去交款——学校在那里设置了一个收费点,交上“条子”和钱,会得到另一个“条子”,凭这个“条子”再去公立小学换录取通知书。
明光寺市场附近实惠餐馆的一位店主,没敢咨询就把10岁的孩子送回了老家,“咱经济跟不上。”
一些被取缔的打工子弟学校顽强地“转战”到其他区,一些孩子也跟过去了。金五星市场中做小生意的十几个人,让孩子跟着海清学校的校长转移去了十几公里外的昌平分校。“每天5点多,孩子就起床出发,坐一个小时校车,晕车,回来脸惨白。”
记者多次联系几家公立学校采访被婉拒,“我们是在执行教委的统一计划。”
“我眼睁睁地就做不到”
“强制分流暂缓了,但我的心还悬着。”肖海腾的北京希望学校正在飘摇之中。区教委曾在2000年到2002年之间承诺过三步走,审批一批扶持一批淘汰一批,“但第三步直接就来了。”
他了解到,附近的公立学校前八家小学正在扩建12间教室,根据教委要求一个班只坐40人,那最多只能增加近500人。问题是仅希望小学八家村分校一家,光小学人数已经超过1000,“多出来的500名孩子怎么办?”
令肖海腾极其郁闷的是那份“家长告知书”的措辞。他之所以没有下发给家长,除了确实放假联系不上,另一个心理原因是———“那告知书,你过去的贡献什么都不提,劈头盖脸就给扣上个‘非法办学’的帽子,让我去发给家长,不就等于说肖海腾是小偷,现在被抓住了,让我上街大声喊!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我们要一个客观真实的历史评价。”
肖海腾是受哥哥的影响来京办学的。哥哥肖海龙一直觉得自己办学很光荣,教的学生除了台湾、澳门、西藏,哪儿都有。“我到五道口综合大厅去,我往摊位前一站,校长来啦?你看需要什么?不要钱。后来我就不去买东西了。”
“难道是我愿意非法吗?”兄弟俩一直在为合法而努力。肖海腾把他的希望学校从一个院子扩大到了6个院子,投入很大,已经递交了申办《办学许可证》的材料,“就差最后一步了,功亏一篑。”
在肖海龙看来,限制打工子弟学校发展的,就是场地。要达标的两个要求——“150万的注册资金,200米的环形跑道”把众多的打工子弟学校卡在了合格线之外。
这几年兄弟俩为考察办学场地,北京的四环五环甚至六环都跑遍了。“北京租金特别高。五环六环之间的土地,一亩地一年,至少都得在两万元以上。”
海淀区有两家合法的学校都是“借鸡下蛋”批下来的,就是租公立学校的闲置房。在五道口的时候,肖海龙每次拆迁的时候就想效仿,也去租明光村小学的四层教学楼,带一个塑胶跑道,漂亮得很。“一问,租金最低一年也得150万。我算了一下,收1000个孩子,一个孩子收1000元,才100万,还不够付房租的。”
“我做梦都想建一所漂漂亮亮的合法的大学校,但是我眼睁睁地就做不到,开始还有希望,后来逐渐失望,甚至绝望。我今年36岁,高血压已经3年。”
“我恨这个学校!”
除了仍在29所打工子弟学校上学的孩子,目前已进公立的孩子,“最多两三千人。”一位校长估算。
另有多位校长向记者透露,考虑到大量存在的秘密“地下学校”,由于其规模甚小地理位置隐蔽,至今未被教育主管部门发现,当然也不在被取缔的名单上,海淀要分流的学生实际人数也许大大超过统计数字15000人。
而取缔似乎恰恰给这种豆腐干学校提供了新的生存空间。几位校长预言,只要进不了公立学校的孩子有上学的市场需求,“豆腐干学校”就能遍地开花。
8月30日,记者费尽周折找到了一家名为“百灵鸟”的神秘学校。后八家村,城乡接合部密密麻麻一色的砖瓦平房,尘土飞扬,和相距仅几公里处恍如隔世。耐着性子依次排查,两排20多间简易房最深处,终于发现4间空置的破败的平房。房间不大,十几平方米,地上散乱的试卷,墙上的课程表依稀显露出“学校”的痕迹。
隔壁住户告诉记者,就在几天前,仍有近200名学生在此上学,只有4个老师,400元每月一间房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共5个班,学生四川、安徽、河南的都有。后来因为太多小孩子不愿在这上学,学校办不下去,校长找了个地下室办幼儿园去了。
“什么考试,全是‘抄试’。”附近一个家长愤愤地批评“百灵鸟”的教学,“一个学期还要收费600元,坑人。”
在一旁玩耍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林林,一个叫苗苗,原来在就在这里上学,现在已经交钱转学进了公办学校。
“条件实在太差了,我恨这个学校。”老家在河南驻马店的11岁的林林说。
20多平米左右的院子竟然是近200个学生下课活动的“操场”。“下课的时候有的同学根本不敢出来。还有人在那跳绳,我被甩伤过,几个男生拔河,也把看的同学撞伤了。”林林说。
夏天热,没风扇,坐一天全身都是汗,只好跑到外面的水池那抢着冲头,洗脸,“上课的时候满脸都是水”。大小班的孩子都在教室里的尿桶里解手,大一点的孩子才能上厕所,就两个位子,还要抢。“臭气熏天。”苗苗说。
附近一个打工子弟学校的校长说,“百灵鸟”是个标准的“地下学校”,“校长从来不露面,也不向上审批许可证,只想赚钱,一年赚四五万轻松。”
在这位校长看来,1998年前开办打工子弟学校的,还有一定理想,之后办学的就很难保证。他担忧:如果大一些好一些的民工子弟学校都被取缔了,又将有多少孩子会无声地流入黑洞般隐秘的“豆腐干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