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信写得很漂亮，是用纸写的，用那种印花的信纸，上面有淡淡的“绿毒”香水的味道。她的文字也很美，但满纸都是绝望。

　　她选择在晚上来讲述她的故事，穿很长的黑风衣，很大的墨镜。我很奇怪，她并不需要上班或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办公室等到华灯尽上的时分。问她，她笑笑，说：“你觉得我的故事，适合在阳光下讲吗？”

　　她长得挺漂亮，但是很苍白，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我说人其实是需要阳光的温暖的，真的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在阳光下，看身边的欢声笑语。她不语，看了我很久，突然转身指着我办公室的落地窗说：“这里，你上班的时候，是不是经常阳光灿烂？”

　　她坐下来，给我看她眼睛上、脖子上的伤痕，看得我惊心动魄。我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她看着我，像看大熊猫似的，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报警？你真天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断定你一定是没做过人家情人的。”

　　然后，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看着她长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很斯文，很优雅，却很——落寞。

　　不是我的选择

　　我是湖南人，在广州读大学。今年，我大学毕业十年了。十年来，工作的时间很少，也没挨过饥受过饿，心上却伤痕累累。知道我为什么戴这么大的墨镜吗？来，你看看我这只眼睛，看出来了吧，还有一个青紫色的印子。这可不是化妆，这是被人打的，被我男朋友的老婆和她带来的姐妹打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做别人的情人？”唉，难道是我自己想的吗？要是能做老婆，谁会想做情人啊。这原本就不是我的选择，等我发现选择错了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一年一年，一岁一岁，青春没有了，自尊没有了，钱，其实也没有。你别看我光光鲜鲜满身名牌，其实他是肯给我买衣服买手表买化妆品，但一般很少给钱。为什么？我怎么知道，男人的心理吧，怕我有了钱会造反吧。买衣服买化妆品，用在我身上穿在我身上，但还是为了给他看的。男人就是这样，自私，无情，对吧？

　　其实我也是大学毕业生。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准备毕业，在找工作，他是我应聘那家公司的老总。三十出头的年纪，高大英俊，我们算是一见钟情，接着就陷入了热恋。我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说不找了吧，我养着你。然后我们就同居了，我本想同居一段时间，等春节和他一起回家见见父母，然后就可以商量结婚的事，可是快到春节时他才说他不能跟我回家。我说结婚的时候他好像吃了一惊，他说结什么婚，我有老婆的啊。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不仅有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我也曾歇斯底里地哭着问他为什么骗我，他好像很惊讶：“我骗你了吗？你有问过我吗？”你说这算什么事啊，两个人正正经经地谈恋爱，谁会问对方：“你有没有老婆？”是的，我没问过，可难道他不应该说吗？同居半年多，我为他打掉了两个孩子，身体差得38℃的天气还要穿长袖衣服，我一心一意想着和他结婚成家天长地久，然后他告诉我他女儿已经要上幼儿园了。

　　怪不得他总说忙，总在单位加班，一周来不了我这里一两次。怪不得他总要回父母家喝汤，原来他父母家不仅有他父母，还有他老婆孩子。开始我还以为他很少在我这里过夜，是因为家教严，怕父母知道我们未婚同居。是，我是天真，我在大学里也谈过一次恋爱，但是那恋爱纯得像一杯白开水，我什么也不懂，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他的情人，或者说是二奶。

　　无边的伤痛

　　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做二奶做情人的人，要不怎么有个歌里唱“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呢。这些年，我自杀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没死成，你看我的手腕，这不是皱纹，全是划开的伤口后来长好了。我天生就是一副好皮囊，划多深的口子，两个月后长好了，疤都不留一块。在大学时不知有多少同学羡慕我皮肤好，可是伤还是有的，不在手上，在心上。自杀不成，人还要活啊，房子是他租的，我要说分手马上就面临着没地方住的危险。他每半个月给我800元家用，大部分用在吃饭上，虽然也买几千元一件的衣服给我，可是怎么办？卖了衣服去租房子吗？我做不出来。

　　也曾试过下决心出去找工作，自食其力。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三个月试用期没满，因为年底赶货加了几天班，下班时差点昏在办公室门口，公司说你身体弱成这样，调养好了再来吧。没有合适的工作，只好靠他养着，虽说他收入很高，可我从此没了自尊和自由。他不想用避孕套，就不用，我只好靠吃药，身体越来越不好，一不小心怀上了，又要做人流。连医生都骂我：“你以后还想不想生孩子啊？”我怎么办呢？只能默默地流泪。时间一长，我对出去工作有了一种恐惧，就更依赖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终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老婆知道了我的存在，纠集了几个女人杀上门来，扯头发扭耳朵把我大打了一顿。之后他来了，看到我满脸的伤，什么也没说，只说我再给你租个房子，搬家吧，于是我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可是过了一年半载，他老婆依然杀上门来，挨了一顿打之后，再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我自己都像是搞特务工作似的，白天不愿上街，晚上出去也溜墙边走，一见到几个女人成群结队冲上来就吓得腿软。他老婆每次打了我之后，他都会很内疚的样子，给我买很贵的衣服或首饰。我哭的时候他也会抱着我哄我，可是下一次，他老婆冲上来时，我打电话给他，他依然会等她们走了之后很久才来。他从来没有想过来救我，他老婆的姐妹们打我很有一套，专往脸上打，但从来不会打太重，也没有内伤。有的时候我就想，干脆把我打死算了，打死了也许他会内疚一辈子吧。一次她们打我时我割了脉，他老婆带着人走了，他都没来，是邻居把我送进了医院。

　　爱他吗？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以前爱过，可现在没感觉了，我觉得我的心在一点点麻木，连眼泪都哭干了。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要求，不要求他过年过节来陪我，不要求他给我很多钱，我只要求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有饭吃，有房子住，不会随时随地被人打。是不是很低的要求，可在我，很难很难。

　　让我永远逃离

　　前段时间他说去番禺给我租个房子，这样他老婆就找不到了，可他也说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常常来看我，因为太远了不方便，他很忙。我答应了，只要有安定的生活，不来就不来吧，我早就习惯寂寞。

　　想不到一周前他老婆还是找了来，这不又把我打了一顿。可这一次我真的很冤枉，他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来我这里了，上个月给的钱快用完了，我正准备打电话让他拿钱过来。可是他老婆骂我，说我每天勾着她老公的魂，弄得她老公一个月都不回一次家。听着她的话，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老婆还真厉害，是不是嫁了这样的老公一定会练就这样的本事。三天后，她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看看她老公的新家，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答应了。在广州一间很高档的小区(他从来没租过这么贵的房子给我住)，我看到了他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女孩高大丰满，看到我们一脸的无所谓，嘴里还嚼着香口胶。可是他很紧张地挡在女孩身前，大声吼：“你们要干什么？”他老婆想冲过去，被他推了回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还不把她拉走，你这个疯子。”

　　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疯子成了我。她老婆那几个曾几次厮打我的恶姐妹，此时都灰溜溜地，还帮着我把他老婆拉进了电梯，她们不但不敢去打那个女人，还劝他老婆说：“别当着男人的面闹，否则就没弯转了。”我这才明白，以前我被欺负，挨打，不是因为他老婆有理，也不是因为我理亏，而是因为我太软弱，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保护我。

　　昨天他来了，给了我两万块钱。他说如果我继续跟他，他会负担我的房租和生活费，但他的私生活请我不要再管，如果我不愿意，那这两万元就是分手费。此时此刻我真想把那两万元摔到他脸上，可是我没有力气，我拿了钱说让我想想。

　　我能想出什么结果呢，如果有结果，十年前我就离开他了。我拿着两万元，出去买了很多礼物，决定回老家好好和爸爸妈妈过个春节。十年来我很少回家，因为我不知怎么跟家人说我的男朋友为什么总不和我一起回来，又一直不结婚。可是每年春节我一定回家，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过年过节他一定是回家跟老婆孩子过的，每次都是给我几千元让我回老家。我想回家过完了年，回到广州，我会吃一瓶安眠药，然后去死到他和他新情人的家门口，或者到他们小区最高的楼上跳下来，让他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逃离。

　　我问她：“你死了，有没有想过父母怎么办？”她看着我，没出声。又问：“你死了，你觉得他会痛不欲生吗？”她开始皱起眉头。再问：“想一想，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老婆死在你们面前，他可会内疚？”

　　她一直沉默着，其实如果有死的勇气，为什么不能用这勇气活下去。她年轻，漂亮，学历也不差，为什么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一点点移向黑暗，我的心也变得非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