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记忆
灞上春柳年年依旧
每次我乘飞机回西安,坐着咸阳机场的大巴晃晃悠悠往家走的时候,多半已经到了下午。这时候李白的一阕旧词总会飘然而至:“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而车窗外,暮色中可见“覆斗形”的汉陵、“依山而建”的唐陵,它们如千百年前一样矗立在那里,毫无改变心事重重。
我的外教曾经问我: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我说:一座大的坟墓。的确,每次归来,我都能感觉回到了这巨大坟墓的心脏———那凝重的黄土味、苍凉的秦腔味、幽暗的书卷味、迷人的舞袖香……仿佛灞上春柳年年依旧。
我常梦回自己穿着花裙子坐在唐朝驮碑石龟上的清凉与轻盈,身后就是著名的追星族怀仁和尚从王羲之遗墨中集起的“千金帖”,以及狂草名家张旭“肚子疼啊肚子疼”酣畅淋漓的呐喊,而现在那些“坐骑”早已被隆重地围了起来,禁止踏坐;我在九曲回廊一样的陈列室逐渐有了关于生命的概念:走来走去拍照不已不同“品种”的外国人、躺在玻璃棺里失水凹陷的古老干尸和只有姓氏和华丽石棺的寂寞小孩;祖母精神头好的时候,就喜欢讲她在司马迁墓前读《史记》,在无字碑下看《唐书》的往事,有时候兴之所致还要把书一丢,邀约天下地下的帝后公卿共饮一杯,很是豪迈。
无数的人,面对杨玉环小小凋敝的坟茔和卫子夫已经湮没翠岭的白骨,揣测这两个飞黄腾达的美丽女人曾经惊世骇俗的爱情,他们自问:你相信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吗?你又理解汉武帝在李夫人和卫子夫之间做出的抉择吗?
然而历史是不同于爱情的,虽然辉煌繁华的历史中必有闻之断肠的爱情,转瞬而逝的爱情里也隐有跸跋黄尘的历史,但两者的最大不同终其一点:爱情是没有证据的,沿途留下的,全是历史的证据。
在西安,你总会感慨自身的微茫,这是在任何城市都不会闪现的感觉。郊外漫山遍野的矮树青草,下面几乎都埋着身份尊贵的灵魂,他们曾经在属于他们那个年代衣锦华服唱和兴衰,根本不会想到有我们这样一群后人唧唧歪歪。全不关乎金钱、地位和名望,单是历史本身的厚重和涤荡,就足够你亘古忧伤。
父母年纪渐大以后,十九岁的表妹承担了接送我的重任,她越来越美丽,穿着宝姿,提着LV,涂着SK2,喷着妒嫉,开口就是德语英语和西安话的混合音。当然,她工作的收入并不足以应付她所有的开销,当她捉襟见肘的时候,就用换男朋友来代替换衣服,因此每次她接我的时候,身旁那个男子总是新鲜面孔,不过这并不妨碍那男的热情洋溢并大言不惭地叫我一声“姐”。
我的表妹,永远有本事一边打电话,一边为我们点吃的。她一般是以“么西么西”(日语)开头,在中间用“Danke”(德语)致谢,结尾用“CHAO”(意大利语)再见,还一边忙不迭地催促小二:“来烤条鱼!”“来瓶西北狼!”“烤筋烤老点!”“有鸡蛋醪糟没?”吃完后自己抢着付账(实在没几个钱),然后大手一挥,众人一起到德福巷消遣,这回才轮到她男友埋单。
夜深了,我们腮对着腮、脸对着脸,醉意很快涌上心头。我十九岁的表妹,利落地点燃一支细长的烟,抽一口,吐一口,眼神迷离地轻声问我:姐,你的爱情咋样?那正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西安·意识流
打口古都
到达渭水之滨,关中八百里沃野,美丽的西安,算起来已经有三年了。真是“匆匆”。
第一年,你记录下下车伊始即在火车站广场雕龙画凤的栏杆边上被骗掉三十九块人民币的经历。第二年,大红灯笼遍挂的南门口砸公交车牌的混混的歌声,城堡大酒店
前应聘舞男的青年脸上广阔的忧愁给你留下深刻印象。还有“卖小孩联系电话13×××××××××”的广告,在哪里发现,何时出现何时消失,是否属实,有否查处,你说你都忘记了。
驼铃你也忘记了。丝绸之路你也忘记了。你说好时光不再。昔日她容貌妍媸,仪态万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大家闺秀,才情奇妙,气质高贵。万人景仰,又令人望而生畏,是仰望美丽,敬畏文明的最好去处。可是她现在沦落为旅游胜地了。
西安以帝王气象闻名世界。自东向西,会经过临潼。你要是想下车就下吧。这里游人如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沿路你将看到———秦始皇陵:一黄土。松柏青翠。有农夫耕作。要是你想弄清这农夫是不是遗世秦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乖乖掏钱袋好了;兵马俑:皇陵前门。世界第八大奇迹。当初出土时光彩夺目的彩俑在三天之后都在空气中变成泥菩萨,泄露天机,暗示遥远的光荣与梦想、衰败和希望。未免太遥远了点;华清池:贵妃在这里沐浴;阿房宫:俪山之阳。烧完了。西楚霸王烧掉的残柱深埋地底,地火在这里沉默,千百年之后,它突然又一次运行燃烧,并且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千年一瞬。秦王扫六合。一骑红尘妃子笑。天子呼来不上船。鸿门项庄舞剑。兵谏,兵谏。张学良的皮靴踏碎贵妃乳间滴落的水珠。
进入西安,城墙迎面扑来,是不是使你“受了很重的内伤”。
城墙几经修葺,但依然是现存最完整的城墙。北玄武,南朱雀。走进去,你将逆向与秦汉雄风、盛唐气象相遇。清晨,大、小雁塔上空隐约有紫气蒸腾,身着宽大唐装的人群跪倒一片,一个叫三藏的和尚从西天把经书取回来,要藏进大雁塔了。中午,李白拍你肩。可是他说话你也听不懂。你让他说普通话,他很茫然。诗仙脸上茫然一片,这是少见的历史事件。在一千三百年前,他说的就是普通话,不过不叫这新名儿,叫“雅语”。你懂了吗?你全懂了。你跟他拜把儿,投之以港台腔给他唱“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他报之以陕西话对你吟“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你们玩,玩,玩。李白说,敢斗酒乎?
什么酒?茅台西凤?长城干红?白兰地伏特加威士忌XO?
李白很无助:我们把稠酒问青天吧,喝好了我写一百首今体诗。
为了找见证人,诗仙带你来到杜公祠。他告诉你,虽然砖换了,瓦换了,地板换了管理员也换了,可是老杜当年就是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最后他又补充,不知道为什么,老杜有点崇拜李白。诗仙明显喝高了。他喝的那种稠酒,超市就有卖,“有米香,若有沉淀轻摇即可”。你轻轻摇动这千年沉淀,发现自己是把一颗美人碎牙那么大点的石头,扔进水深一千二百多米的南海里。
你不摇了,四处转悠。在碑林。在书院门。在护城河边。考古教授们在建筑工地排队等候,准备迅速清理挖出来的器物或者遗址。也许是秦砖汉瓦。也许是断简残篇。也许是唐代的下水道。也许是另一个半坡呢。人们用李白的声带说话。街上出售稠酒,出售唐诗,出售历代交欢器具,出售秦腔录音带,出售历史感,出售王朝气象。
你说那一切都遥远了,遥远了,遥远了。古色古香,又暮气沉沉的时代遥远了,百家争鸣遥远了,安史之乱遥远了。你真想吵一点,闹一点,噪音一点,欢快一点。那我向你强烈推荐打口带。渭水之滨,关中八百里沃野,美丽的西安,土中多文物,地下多打口。
西安·地理
土城
八百里秦川厚土,埋葬了十三朝的风华烟云,然后留下一座城市,唤做长安。
这是一座属土的城市。
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春日的傍晚。汽车从机场急驶,穿过陵园和麦田。小憩片刻再睁眼,外面已然薄暮袭来,并且大风突起,尘土飞扬。就在漫天的尘土和渐起昏黄的灯光里,赫然便看见城墙。
没有一个城市像西安那样固执地钟爱它的城墙。四四方方,环抱内城。高十数米,宽三五丈,周长十三公里;城楼,箭垛,旗杆俱全,方砖厚大浑沉,耳边风声犀利,走在上面忍不住让人探头张望,下面,可有敌军的云梯炮仗?护城河边,却是秦汉唐的子孙们,挈妇将雏,偷得浮生半日闲。开阔处,人多嘈杂,却是一民间剧团,拉开场子。唱调自风中来,大有生硬气,怎么听都不像戏,那边厢一老者笑云,咱这秦腔,本来就不是唱的,是吼出来的!
这位老者,应该年逾七旬,大个,腰板挺直,着灰褂,踏黑布鞋,或许头上戴一块白头巾。满脸褶皱,灰白长须。他应该年轻的时候,是大麦市某泡馍店的伙计,几年下来,攒了一笔钱,娶了一个米脂婆姨。解放后,两口子应该分别被安排在西郊电子城和东郊纺织城当了工人,然后就沿着这个城墙,上班,下班,买菜,带孩子,过了几十年。
一个人在这里,很容易就悄无声息地过了一辈子。
西安的民间文化积淀之深,远非其他城市所比。一个现象是,西安的书摊报亭之多冠绝全国。大街小巷,闹市静陌,随处可见。甚至大多简陋,品种不多,一些书已然翻旧,似乎一天也没多少顾客,但摊主就那么悠然守着,好像书报卖不出去就只当给自己看一样。而所见书摊之最,似乎是九十年代初所谓“陕军东征”之际,街上竟然出现不少“闲人”(读“寒人”),就只小板凳,摆十本八本《废都》和《白鹿原》,就开“店”卖书了。由是观之,西安人的确认同陈忠实笔下的关中和贾平凹笔下的西安。
当然,城市总是在变的。虽然贾平凹的文字和张艺谋的镜头似乎永远不变。西安仍然不在城墙四周盖超过它的建筑,却已经在改造“道北”(火车道以北,传统上是逃荒河南人的聚居区)们了,却已经请了麦肯锡规划数十平方公里的高新开发区了。在高新区,你似乎突然进入了一个新的城市,宽阔的大街,林立的高楼,平整的绿地,疑惑中,会有西装革履的青年或花枝招展的姑娘用西安话说:“这也是额们西安。”
是啊,西安把曾经的辉煌留在了丝绸之路起点的群雕中,却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这些青年身上。
我在写这个土城的时候,终于难免想到水。我想,一千两百年前,产、灞、泾、渭等八水环绕长安,它们一定浑然丰盈,将整块大地的灵气带给这个城市,才铸造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事。可是大自然是会变的呢,沧海桑田,动辄就是千年。这里却终于变成一个缺水的城市。
成了厚重而古旧,磅礴而笨拙的城市。
那夜我在南门外的旅馆入睡,一梦就是千年。依稀是汉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