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刘晓阳
初春三月,阳光清冷,北京798艺术区内依然静谧。游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很多是背着行囊的外国人,他们打听着同一个地方——时态空间艺术机构。挪威女艺术家玛瑞安·海耶道尔的“我是兵马俑”系列作品正在那里展出。
兵马俑是中国文化的象征,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也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男性力量、威严和无上权威的象征。而玛瑞安,一个来自挪威的女人,不仅以写实的方式复制了兵马俑,还将其性别改变了——置换为女性。
在这样一个艺术空间,一眼望去全是清一色的女兵马俑,那种奇特和震撼难以言表:从背面看,她们的体量、服饰与男兵马俑相同,但走到前面,却发现她们的神态、服饰和发型各异——戴着戒指的女人,怀着敌人孩子的女人,做鬼脸表示不屑的女人,想要充当人体炸弹的女人,因化学战失去了秀发的女人……或隐忍、或悲苦、或安详、或忧伤,都身躯壮硕,背对观众。
正看得出神,有位一袭黑衣、金发碧眼的优雅女人向记者走了过来,她就是玛瑞安。玛瑞安不懂中文,一直在跟随拍摄其纪录片的陕西电视台导演李亚民,当起了我们的临时翻译。
“为什么要将兵马俑变成女性?”记者脱口而出。“我想告诉人们一个关于战争和女人的故事。战争一直伴随着我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在人们眼里,战争只是男人的事情,其实,女性在战争中也遭受了很多痛苦。她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不得不四处流浪。女性的社会角色,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家庭还是职场,都存在着被误用、滥用,甚至虐待的问题。”
在玛瑞安的眼里,女性是痛苦的承受者、化解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些女兵马俑以高大的身躯背对观众,意味着女性的历史从未被正面书写,她们在历史中只留下了影影绰绰的背影。
父女都是兵马俑迷
玛瑞安1957年生于挪威奥斯陆,她的家族——海耶道尔在挪威声名显赫。父亲老海耶道尔是挪威著名的人类学家和冒险家。对于人类横跨大西洋迁徙的问题,老海耶道尔提出,古人就用一种苇草编织的小船,改写了人类历史。很多人取笑这种想法,老海耶道尔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用9根轻型原木制成越洋筏,最终穿越大西洋,创下了航海史纪录……在挪威文化史上,海耶道尔的名字闪闪发光。
玛瑞安小的时候,父亲常带她到世界各地旅行。父亲告诉她:无论民族、宗教、国家怎样不同,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父亲那种充满幻想、热爱冒险的精神也影响了玛瑞安。1997年,40岁的玛瑞安独自开车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在非洲进行艺术创作。老海耶道尔在2001年去世,生前几乎走遍了世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去过中国。他去世前曾和挪威驻中国大使馆联系,希望能去陕西的兵马俑和四川的三星堆看一看,结果没等愿望实现就走了。
受父亲的影响,当玛瑞安第一次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兵马俑的图片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2004年,玛瑞安终于在中国亲眼看到了兵马俑。第一次看到气势恢宏的秦始皇陵“地下冥军”,她伫立在那儿,泪水弥漫双眼。这就是父亲向往的古老文化,沉郁的中国历史。离开时,她买了一尊大型将军俑和几尊小俑复制品,带回了挪威。
这几尊兵马俑成了玛瑞安放不下的牵挂。一年后,她再次来到陕西,在一家距离秦俑馆最近的复制工厂学习制俑工艺。冬天很冷,工厂条件又简陋,玛瑞安第一批制作的20尊大型女俑,还未等烧制就被冻坏了一大部分,最后仅留下4尊成品。
玛瑞安并没有因此放弃,2006年9月,她决定再试一把。这次她没有住宾馆,而是租住在最早发现兵马俑的农民家。她常常睡在土炕上,想象着自己脚下埋藏的强大古代军队。玛瑞安说在兵马俑的故乡工作,她的心好像与古老文化贴得更近,更能够静下心来创作。
勇敢的“中国盲”
玛瑞安喜欢和农民拉家常,一起做饭看电视,观察人家怎么缝被子,怎么婚丧嫁娶。虽然语言不通,但她开朗随和,和大家相处融洽。她每天早出晚归,骑车往返于住处和工厂。工人们看到这个外国女人这么执著,都非常敬佩。把最好的黄土和胶泥给她做艺术创作,由最好的技术工人向她提供咨询帮助。而具体的造型细节都由玛瑞安亲自制作。
玛瑞安准备了一个速写本,在大街上对当地的女孩、妇女、老太太进行速写 。每天晚上看DVD,观察中国古装剧中的人物发型和服饰,然后用胶泥和刻刀一点点用心刻画。
2006年圣诞节前,作品出炉了,玛瑞安决定把它们搬到北京来展览。在工人们的悉心帮助下,70多尊1吨多重的兵马俑运抵北京。
在西安制作好的兵马俑,需要在北京完成后期的附件安装。玛瑞安在北京北五环外的索家村找到一处房子。这是一个类似车间的工作坊,上面是6平方米的小阁楼,仅能放下一床一桌,下面是80平米的大厅,作品一个挨一个地摆放着,狭小的空间仅能供她钻进去进行制作。
玛瑞安一个人住在这里。每天8点半起床,工作到晚上12点,从来没有休息日。她的丈夫欧拉是挪威奥斯陆大学艺术系的教授,经常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叮嘱:“亲爱的,现在是北京时间零点,你该休息了。”“今天是周五,你休息一下吧。”
在给玛瑞安拍摄专题片的过程中,导演李亚民对这个外国女艺术家刮目相看:“一个女人,一句汉语不会,到了陕西学会了一句‘美得很’,到了索家村学了一句‘索家村’,现在798搞展览,又很费劲地学会了‘798’。除了对中国历史的一些研究,她是一个‘中国盲’,但我觉得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具有国际眼光的雕塑艺术家。”
不愿带着政治色彩去创作
用极具中国文化符号意义的兵马俑进行艺术创作,玛瑞安的做法引发了不少争议。有些人认为这歪曲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也有艺术家评价:“以前的作品都是表现男性,现在你的作品表现女性,这就圆满了。你发现了一个新的视角。”
玛瑞安喜欢后者的评价。她说自己选择兵马俑作为艺术载体,是因为它很容易被人接受,并非是以西方审美文化来满足一种消费文化的猎奇,也不是对中国文化的简单置换,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方式,和中国文化进行对话。
玛瑞安曾告诉导演李亚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国际艺术家,不愿带着政治色彩去创作。女兵马俑反映的是人类战争的历史,在挪威的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不幸。二战期间,希特勒的部队到了挪威,强暴了挪威的妇女,当时人们仇视这些被敌人侮辱的女人。现在挪威也在反思这段历史。上千年前,在凯撒时期,罗马大帝的军队横扫欧洲。一些国家为了使妇女免遭侮辱,就把她们藏到一个石头窖里,每天晚上偷偷给她们送饭。玛瑞安把她理解的所有关于战争的符号,都赋予女兵马俑身上。
在玛瑞安的眼里,地球越来越像一个村庄,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影响越来越大,而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她想用这个和平国家的文化符号,表达对全世界战争的愤怒。
采访中,李亚民说玛瑞安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她是在吃第一个螃蟹。人们看着一个横着走过来的东西,不敢吃的时候,玛瑞安把它吃掉了。”
看了玛瑞安的作品,挪威大使馆的文化参赞说,这是迄今为止挪威与中国文化交流中影响最大的事件,让他们很感动。在挪威驻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小册子上,玛瑞安的丈夫欧拉给了她这样的评价:“在过去的一年,玛瑞安·海耶道尔比我多走出了半步。”
欧拉已经来到中国,在江西景德镇进行艺术创作。而玛瑞安说,她的思维可能每秒都在更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新的想法。两个艺术家都50岁了,还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你追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