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姚海鹰

　　 核心提示

　　 █1995年，钟祥市决定成立单独的招商局，随后又率先将对外贸易经济委员会与招商局合并。

　　 1999年10月，该市又下发文件，将数亿元招商引资任务一一分解到吃财政饭的100多家职能部门、乡镇，其中包括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协办公室、公检法司乃至妇联、气象局等都有任务，分别从50万元、200万元到几千万元不等。

　　 █6年来，钟祥市绝大多数单位都因未按规定完成招商引资任务而受到经济处罚，最高罚款5000元。为完成任务，“很多单位都抱着侥幸心理，等待观望，或者想方设法蒙混过关，有的不顾污染和环境要求，甚至饥不择食、弄虚作假”。以至于“每年到钟祥落户的企业数量很多，但有质量有块头的企业却很少，对环境和水质都造成了严重危害”。

　　 █2007年初，钟祥市正式发文宣布，不再给59个非经济部门下达招商经济任务。

　　 █作为一个地处内陆腹地、经济状况一般的农业县级市，钟祥为何能断然告别至今仍在诸多地方轰轰烈烈上演的“全民招商”行动？探究此种蜕变过程，为片面追求引资数量和层层下达招商“硬指标”的政绩观，又提供了怎样的教训和思考？

　　 从今年年初开始，严永富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终于告别了曾困扰自己6年之久的“招商引资”之累。

　　 2000年初，严永富从基层乡镇调任钟祥市老干局副局长，组织明确的职责是“分管机关”，但6年来他的第一要务却是“招商引资”。

　　 “你想想，一个为退休老干部服务、只有9个人的小机关，能在6年时间里勉强完成从50万到200万的招商任务，谈何容易？”

　　 与市老干局相比，更感到庆幸的当属钟祥市质量技术监督局，该局从2002年到2006年曾连续4年未完成市里下达的招商经济指标，多次在全市经济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并当众缴纳罚款。

　　 但，这一切已在悄无声息中结束。

　　 2007年初，我省响应中央政策废除了下达任务招商的做法，钟祥市亦正式发文宣布，不再给59个非经济部门下达招商任务。由此，曾在该市推行了6年之久的“全民招商”风潮正式落下帷幕，此举在湖北乃至华中地区开风气之先，属破冰之举。

　　 曾经的经济发展“助推器”

　　 外界很难想象，钟祥对素来遭受外界和媒体普遍诟病的“全民招商”举措，却有着客观而理性的认识。在他们看来，作为一级政府，动用行政手段引导招商引资活动，不仅不是对市场经济活动的越位，而是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政府提供公共服务的一种体现。

　　 “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6年的全民招商经历，钟祥这个4000多平方公里的农业县级市，在中央现在不允许再向农民收费保吃饭财政的状况下，其经济会是什么状况。”4月29日上午，钟祥市招商局副局长张永健，在办公室向记者开门见山道。

　　 自1995年就开始参加并领导钟祥市招商工作的张永健，强调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辨证”。他说：“不能因为钟祥现在率先废黜了全面招商，就否定它曾经发挥的作用，要用历史的眼光辨证地看待它的作用。”

　　 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是，钟祥在数年前借鉴外地经验，提出的“人人是招商环境，个个是招商形象”的“全民招商”举措，为钟祥的发展夯实了较好的基础。

　　 1995年，钟祥在全国第一家成立招商局。

　　 张永健回忆，1992年，时任该市市长陈永贵借撤县建市之机，邀请深圳等地客商过来，签约1个多亿。由此，该市开始进入有目的招商。到1995年，为解决“银根紧缩”时期的资金紧张状况，该市决定成立单独的招商局，为完善招商局的对外功能，1997年钟祥又率先将对外贸易经济委员会与招商局合并。而在此之前，招商引资活动还局限于职能经济部门。到1999年，该状况发生变化，时任市长陈启华率队到辽宁省公主岭市学习全民招商经验。1999年10月，钟祥市下发文件，将数亿元招商引资任务一一分解到吃财政饭的100多家职能部门、乡镇，其中包括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协办公室、公检法司乃至妇联、气象局等都有任务，分别从50万元、200万元到几千万元不等。

　　 “当时这些任务下派之后，的确有部门不理解。”张永健说，但人们很快从年底的财政收入中看到了变化，“在2000年底就有香港商人投资建厂，税收也增加起来”。

　　 “全民招商”为钟祥经济带来了哪些变化？该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陶然提供的数据显示：未实行全民招商时，钟祥利用外界资金只有2000万元，到2000年实行全民招商后，境内资金一下子达到了近2亿元，到2006年达到了15亿元。在钟祥财政收入比例中，其工业收入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仅从2006年看，全市财政收入有3.94亿，其中大部分是依靠工业收入，而这些工业绝大部分是靠这些年招商引资过来的”。

　　 此外，一个更为显著的变化是，伴随着招商活动逐年展开，钟祥市直职能部门和普通市民的服务意识、对外意识都在不断增强。

　　 “过去很多部门没有服务意识，对外商态度冷淡，对问上门的事也是态度冷漠，通过这种下达任务，各部门就有了积极性。”钟祥市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周群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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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在招商引资过程中，如果仅凭单纯的政府号召和工作积极性，并不能真正招来“真金白银”，无独有偶，钟祥市在全民招商的实施过程中，制定了详细的配套奖惩制度。

　　 周琳，钟祥市政府驻北京办事处主任，作为引资先进个人，他在2005年的招商总结大会上，当场领走了8万元现金奖励，令在场者咋舌。在部门中受到奖励最高的，是钟祥市轻纺工业局，其金额为3.6万元。前者是因将北京中粮集团(世界500强之一)引到钟祥工业园区落户，后者是引进了一个超过5000万的项目。

　　 《钟祥市招商引资和外贸出口目标考核奖惩办法》规定：对完成目标任务100分的单位予以通报表扬并现金奖励。完成境外资金目标任务的，每超过100万美元奖励人民币1万元；引进市外境内资金的，每超过100万元，奖励1000元，最高不超过1万元。对完成和超额完成目标任务的主要负责人和责任人，分别增发1000元奖励工资。对固定资产投资达到5000万以上的项目，给予责任领导及其责任人2万元奖励，固定资产投资达到1亿以上的，给予重奖。对500万元-1000万元的项目，按到资额的4%予以奖励，对1000万元以上的项目，按到资额的5%予以奖励。

　　 事实上，6年以来，钟祥市因招商而真正受到奖励的单位和个人寥寥无几，绝大多数单位都因未按规定完成招商引资任务而受到经济处罚，最高罚款5000元。

　　 “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主要是想起到促进作用，真正让各部门负责人在意的是政治声誉评先。”钟祥政协一位人士告诉记者。

　　 《钟祥市招商引资和外贸出口目标考核奖惩办法》同时规定：对完成任务50%—80%的单位通报批评，实行一票否决，取消单位和单位主要负责人及其相关负责人当年各项评先资格。对完成任务50%以下及未突破零的单位，除以上惩罚外，扣发单位主要负责人及相关责任人当年一个月的奖励工资。对完成年度目标任务不足80%、50%的单位，分别缴纳1000、3000、5000元招商引资基金，且“招商引资考核评分作为政府绩效考评依据之一”。

　　 制度中最让各职能部门负责人感到压力的是，对招商引资实行“一季度一通报，半年开一个会，每年一总结”的结账制度。每到开会时，所有单位的一把手都要亲自参加，“在几百人的大会上，现场奖励，现场罚款，所有罚款金额都必须由一把手亲自交。”

　　 在不知不觉中，钟祥市一度将“全民招商引资”当作考核官员政绩的主要依据。采访中，钟祥有关负责人认为该市在处罚中“度”把握得比较好：“还没有因招商撤干部的职，处分的也没有，主要是以奖励为主，且奖励不封顶。”

　　 但面对种种措施，各相关部门负责人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位负责人说：“报纸要公布每个部门的工作进度和领导的名字，弄得我们压力很大。”

　　 重压之下的“通关”技巧

　　 如果说经济处罚还能勉强接受的话，那么，通报、取消评先等政绩考核，则击中了各部门负责人的痛处，致使他们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各显神通，由此滋生的形式主义和滥竽充数的招商引资做法也接连而来。

　　 钟祥市妇联一负责人谈到招商引资时说：“找商家来投资就像谈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像打麻将，很多时候要靠碰运气。”她唯一觉得可以尝试的是：“人多，摸到的机率就多，就像瞎子摸象。”因此，妇联每年完成任务，都要动用人海战术，“发动职工中所有的亲戚朋友和熟人，只要能拉上关系的都拉上，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关系”。

　　 而这种方式，也正是钟祥绝大多数部门无奈之下的必然选择。

　　 钟祥市公安局一位人士承认：“如果人海战术解决不了，就只能靠投机取巧过关了。我们也很无奈，单看数字似乎都完成了，但都有水分。不完成吧，单位和一把手都要被通报批评。”

　　 钟祥一位市委副书记私下向记者承认，全民招商这几年，真正“实打实”完成全年经济考核任务的单位非常少，“很多单位都抱着侥幸心理，等待观望，或者想方设法蒙混过关，有的不顾污染和环境要求，有的单位连续几年在招商引资中未突破零”。很多部门为了过关，甚至把外地人到钟祥开个门店，也当作招商引资项目纳入年终经济指标中进行考核。

　　 张永健印象深刻的是，中心城区一个精面厂倒闭后，有香港老板过来投资做编制袋，结果决策失误不搞了，后来又引进一个温州商人过来做，其生产的东西对空气污染很严重，噪音也很大，周围居民开始反对了，闹来闹去，“后来这个企业到京山去了，还和有的部门大闹一场”。

　　 “其实像这种项目，当时就应该考虑充分，实际上是不应该招进来的。”钟祥环保局一负责人说，很多部门为找到商家投资，“饥不择食，甚至吹得天花乱坠”。

　　 更有一些单位为了对付年终结账，就找引来项目的部门“借一笔引进资金”，弄虚作假。还有一些单位为了充数，把国家投资甚至国债项目也视为自己的招商任务。“目的就是一个，完成任务，至于质量如何就很少考虑了。”张永健说。

　　 潜在的隐忧与代价

　　 一个需要审视的问题是，在钟祥全民招商风潮中，到底有多少高污染高耗能企业被引荐进来？在所有的企业中，真正能创造利税的企业有多少？多年以后，当事实逐步清晰明朗时，人们发现，当年看似热闹风光的全民招商，实则也留下了一些隐患。

　　 4月30日上午，钟祥市政府副市长陶然接受《长江商报》采访时坦承，多年全面招商带来了一个严重后果，“每年到钟祥落户的企业数量很多，但有质量有块头的企业却很少，对环境和水质都造成了严重危害”。

　　 据介绍，多年来，由于全民招商缺乏统一规划和调控，各部门完成任务心切，已让钟祥市的磷化工项目投资激增，目前已有磷化工生产企业近80家，且产品基本相同。

　　 “由于国家对农业的保护政策，当农资价格上涨到一定程度后，势必会出台政策进行管制；另一方面，磷矿石的价格也在不断上涨，企业生产成本增加，生产企业的利润将大幅下降。”一业界人士担忧地指出，这些因素可能会导致企业为了生存而出现无序竞争，最终将给钟祥市的磷化工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大型水库特种养殖，也是引进项目中所占比重较大的部分，其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已引起湖北省水利厅的重视。很多企业主为了眼前利益，不顾合同约束，向水库养殖区投放了大量化肥，严重污染了水域。水利部门披露，在荆门地区颇有盛名的石门水库已被严重污染，黄坡水库已有部分水面呈富营养状况。此外，一些金属冶炼、化工企业也对环境有着不同程度的破坏。

　　 在重数量轻质量的操作风气下，不少项目科技含量不高，生产附加值不高。钟祥国税分局一副局长认为，造成这一现状的主要原因在于：“引进企业中有大老板和大项目的很少，能够增加税源的企业不多。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能源消耗性企业较多，能够提供税源符合科学发展观的企业较少。”

　　 面对这种不顾市场准入门槛而引来的项目，钟祥市委党校副校长徐永学表明了自己的苦衷：“很多单位在引进企业之初，就知道效果不一定好，不完成吧，单位和负责人就要受到通报批评和经济处罚，只能硬着头皮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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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几何时，钟祥市一度宽松的土地、税费减免等优惠政策，成为吸引大量投资商的重要条件，可如今都在逐步消失。

　　 钟祥能率先告别全民招商，源于多方面因素使然。

　　 据了解，钟祥曾对所有三资企业实行“两免三减半”政策，即前两年内免交税费，后三年每年减半。对内资企业，钟祥在行政事业性收费方面，也一直执行“就低不就高”政策。在土地使用方面，钟祥曾以政府补贴的形式给予优惠，具体为：固定资产投资达到3000万，由政府代征土地后给企业。但从前年开始改变，投资3000万以下的，征地费用自理。投资3000到5000万的，每亩交一万五，投资5000到一亿的，交5000/亩，投资超过一个亿的，就免费。

　　 但如今，这些优惠政策都已不复存在，随着国家土地政策和能源政策发生变化，任何大小项目都没有优惠政策。

　　 陶然副市长说：“到今年8月以后，无论大小项目，在土地方面都没有优惠了。钟祥工业园的地价是10万/亩。政府只在扶持基金方面进行支持。这种情况下，招商引资的门槛自然就提高了，想再要全民招商也不再现实了。”

　　 据了解，为了配合国家相关政策和钟祥实际需要，钟祥有关部门已抬高了招商引资准入门槛，很多对环境有污染、对资源有浪费、缺少合理配置的企业，都被拒绝。

　　 陶然说：“对有污染的、资源消耗大的项目，以后就不招商了。一般的项目都要符合进工业园区的准入门槛，低于1000万元的项目就会放弃。”

　　 而告别全民招商的另一个深层原因是，钟祥的财政已步入良性轨道，陶然介绍，钟祥近几年的财政收入每年增加4000万，使该市有了底气。

　　 种种迹象表明，钟祥市的招商引资已步入良性招商引资阶段，必须从简单的招商到有选择的招商。

　　 “现在这样做，也是倡导和执行中央‘节能降耗减排’精神的需要，不能再这样以牺牲能耗为代价来换得经济的发展。”钟祥市招商局副局长张永健说。

　　 核心提示

　　 告别全民招商

　　 是由粗放向精细化转变的必由之路

　　 ——访湖北省商务厅投资促进处胡中海处长

　　 钟祥市不再给党委部门和政府非经济部门下达招商引资任务，让59个党政部门不再受招商引资之累，让这些部门回归到服务本能，创造良好的发展环境，为经济发展服务。日前，记者围绕招商引资工作，采访了省商务厅投资促进处处长胡中海。

　　 长江商报：你怎样看待钟祥这次告别全民招商的举措？

　　 胡中海：对各地的全民招商做法，中央和有关部委这几年已有明确规定，禁止这种行为，钟祥这次是落实，但能如此彻底难能可贵。

　　 长江商报：为何要禁止全民招商？

　　 胡中海：主要是因为这些做法，不仅会干扰政府部门的正常工作，也容易造成地区间的虚假瞒报、相互攀比和恶性竞争，危害国家政策和法律的统一性和严肃性，不符合科学发展观的要求，不利于提高吸收外资的质量和水平，禁止的目的就是要落实科学发展观。

　　 长江商报：我省在全民招商工作中，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总结？

　　 胡中海：湖北也曾经和很多兄弟省份一样，都是层层签订招商经济任务责任状，一般是两种形式，一种是“横向到边”，即：省政府和各个市及每一个部门都要签订经济责任状；另一种是“竖向到底”，就是各个市要分解责任目标任务，一直到乡镇都要层层签订。但从2007年开始，省里已响应中央政策废除了这种下达任务招商的办法。

　　 对全民招商的功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能完全说好，也不能完全说不好。我个人的看法是，全民招商对营造开放氛围有好处，曾对地方经济也起到了很大作用。但它主要的负面影响是，那些与经济无关或者说不相干的部门，不知从何下手，有狗捉老鼠多管闲事的味道，实际效果不好，现在到了该改变思路的时候，告别全民招商是由粗放向精细化转变的必由之路。

　　 长江商报：你认为现在各县市的招商思路该如何转变？

　　 胡中海：以前各县市全民招商的特点是粗放式招商，现在重在提高利用外资的质量和水平，对投资结构和效益型的企业要重点考虑和把控。

　　 譬如说，湖北省去年叫“产业招商”，围绕着十一五规划重点发展的有6个过千亿的产业，针对全球的趋势和湖北的产业链条空白进行分析，有系统有重点有计划地引进，如此明确目标后，我们来有意识地寻找招商合作目标。2006年，湖北省已经完成了11个重点产业招商。

　　 在招商中最为重要的是针对性，就是说，你这个县市的工业或者项目中有些什么？还差什么？你的产业优势是什么？不可复制的优势有哪些？整体盘点后来招商，你就有目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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