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守望生命的记者和失去家园的小猫——5月17日都江堰一处救援现场。 记者 贺延光摄
11月1日,一个温和晴朗的上午,汕头大学的国际学术交流中心,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这是近30名参与过汶川地震灾区一线报道的记者,来自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南方都市报、新京报等国内最为活跃的通讯社和平面媒体。应汕头大学新闻学院之邀,他们将对国内新闻界在“5·12”汶川特大地震期间的报道,进行一场为时一天的研讨。
研讨会上的气氛显得热烈而理性。记者们彼此分享着此次地震报道中的经验,或是坦率道出自家媒体的欠缺与失误,也会冷静地谈到自己在进行报道时的困扰与不足。
此时,离地震发生已经整整172天。在许多旁观者看来,那场山崩地裂的灾难,似乎未在这些记者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但研讨会结束后的饭局与聚会中,情况明显发生了变化。记者们开始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十多天炼狱般的采访经历,也会聊起从灾区回来后的痛苦和煎熬,在酒杯的碰撞与烟雾的缭绕中,许多人的眼角泛起泪花。
显然,理性与冷静都只是表象。这将近半年的时光,并不能将某些记忆从他们的脑海中抹去。那些曾目睹地震后惨烈景象的记者,都将和这段一生中刻骨铭心的采访,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
1在灾区呆了一个多月,回北京的头两个晚上,新京报记者吕宗恕连续做了两个噩梦。
头一个梦,他在堆满遇难者遗体的空地上走着,突然间,一个死去的人拉住了他的小腿,他在拼命挣扎中吓醒了。第二天晚上,他在梦里看到数不清的遇难者遗体,在梦里他嚎啕大哭,直至哭醒。
几乎每一个从灾区回来的记者,都有过和吕宗恕相似的经历。一些记者梦见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魔或者鬼脸,向自己飞来;一些记者会梦见自己的至亲——父母、妻子、儿女被压在废墟里,呻吟、呼救,自己却无能为力;有些记者从梦中吓醒,看见身边盖着白被单的妻子,甚至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与噩梦相伴随的,还有数不清的眼泪。
一个曾去过中东等地报道过战争的老记者,到了灾区竟崩溃了。他一个劲地念叨着“真惨啊”,一跟人说话就哭,以流泪开始,以嚎啕大哭结束。在灾区待了3天后,全身器官功能紊乱,只得撤回后方。
而新华社记者朱玉在灾区呆了10天后回到北京,当领导向她提出要求,希望她作为老记者,能够作一些关于抗震救灾的报告时,她试图推辞,却没能成功。没想到这竟成了她“最大的折磨”。在几次报告会中,她只要一谈到那张白纸,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讲台上泪如雨下。甚至,在新华社的一次电视电话会议中,主席台上下的领导和记者们都哭成一团。
那段时间里,实在无法抑制悲伤时,朱玉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她告诉家人,谁都不要管她。可隔着两层木门,家人还是可以听到她嚎啕痛哭的声音。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记者都愿意在旁人面前流泪。有些记者觉得,自己的这些苦难,“和灾民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但记者们受到的心理创伤,并不能得到合理的释放,于是,便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南方都市报的首席记者南香红,从灾区回来后,不敢在丈夫和12岁的儿子面前表露悲伤,怕“吓着他们”。但时间不长,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没多久,她就得了哮喘、心脏疼痛,一躺下,就会胸闷得透不过气。整整两个月,她都只能坐着睡觉。
某中央媒体一个女记者,从灾区回来后表现得很正常,能说能笑。直到过了两周,一个朋友做了一本汶川地震的画册,送到办公室给她。她翻了翻那本画册,突然间当着众人的面,用画册蒙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还有些记者,像是得了某些强迫症,他们不能听到音乐,或是看到旁人的笑容。有人变成了“道德的化身”,一旦身边有朋友谈论吃喝或者享乐,他们就会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有人一边排斥着来自四川的消息,一边又不断地关注着那儿的新闻。有人无论到哪儿,都要查看一下建筑结构和地质结构,找出房子里最安全的地方;有人习惯在睡觉时穿着衣服开着门,并且在床头柜上放上手电、水和食物。
有一位摄影记者,甚至再也不去翻看在灾区拍摄的那些照片,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只要一看到那些照片,他似乎就能闻到浓郁的尸臭味。
“那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纯如在采访完南京大屠杀后自杀了,因为,每一次采访,对自己都是一次伤害。”朱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