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的时候,人们众口一词地赞美邓小平,怀念邓小平。他当之无愧。他是我们党内的豪杰,中国的豪杰,世界的豪杰,总之,是一个大英雄。可是,小民喜欢刨根究底地思考问题。我思考的是:邓小平成为大英雄的根本原因何在?思考的结果是,不是他比十亿中国人都聪明,不是十亿中国人都没有脑子,只有他发现改革开放才是出路。实际情况是,因为他能够尊重群众的愿望、需要和首创精神,能遂民所愿,而且以极大的勇气这样做。
说邓小平仅仅是遂民所愿,好像评价太低。其实不然,在中国历史上,能做到这样实在很不容易。这里不妨就个人狭小的生活范围所见,谈一点体会。
从文革过来的人都背过毛主席语录。记得有一条是这样说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可是,在建国以来的一系列运动中,从合作化到公社化,到大跃进,再到文革,一些领导干部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群众当成愚民,把自己当成英雄,不肯俯身听听群众的心愿和呼声。
合作化的时候,先是办互助组。农民们有顾虑,伙在一堆儿行吗?但不合作不行,压力很大。我父亲和其他两个技能相仿又比较相知的农户组成一个组,实际上就是在一块儿干活,干完这家再干那家。互助组刚办了一年,上边又说要办初级社了,于是一窝蜂地办初级社。初级社还没有定型,又说要办高级社。高级社还没有定型,又说“人民公社好”了。农民们怀着极大的疑虑,万般无奈地跟着领导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换来的是产量一年比一年低,生活一年比一年差。我父亲抱怨:弯着老腰干一天活,年终分红只能买一盒劳动牌香烟。那是一种质量最次、价钱最便宜的香烟,可惜我那时候不会抽烟,不知道是多少钱,好像是八分钱,如果有谁知道,请不吝赐教。
大跃进的时候,说水稻亩产几万斤。我父亲没有文化,但种了一辈子水稻,是村里数得着的行家。他死活不相信,说如果满万斤,我头朝下走给你们看。就因为这一句话,彭德怀庐山出事之后,我的文盲父亲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被民兵拉上台斗争了一通。我父亲属于群众,而且是响当当的贫农,按照那时的说法,应该算“真正的英雄”,却没有被当成英雄,反而成了狗熊,岂不可悲也夫!
农民们为了生存,开始办副业,养鱼、修船、打钉子、糊纸盒子,发展到办小工厂。可压力很大,说是资本主义。总之是不遗余力地阻碍生产力的发展。为了应付上面,农民们说,我们是“以粮为纲,以工补农”。江苏的乡镇企业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没有翻过身来,还在夹缝中艰难度日。但事实证明,农民们自发地走出了一条城市化、工业化的道路。如果你到苏南去看看,便可以发现,那里整个就是一个大都市了,市与市之间已经没有农村。你说谁是英雄?
打击和摧残英雄的事情,在文革中达到了高潮,多少人坐了牢?多少人掉了脑袋?更多的人是心里有数而口不敢言。报纸上宣传白卷英雄的时候,我已经在国外工作。一天,报纸来了,我在一个使馆里看报,嘴里漫不经心地说“这样搞法,遗患无穷啊”。没有想到一位商务参赞正好从门外进来,他严肃地问道:“怎么,《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错啦?”我的脑袋一下子嗡地一声,好家伙,来者不善,事关身家性命哪。我急了,从沙发里跳起来,大声地回敬道:“解放以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错得多了,你查查去!”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居然把他吓住了。好在那时候驻外人员不搞文革,否则后果难料。后来,一想起张志新烈士的悲惨遭遇,背上一阵阵出汗,后怕呀。
那时候总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可是,驻外人员都知道,“敌人”发展很快,活得很滋润,而我们却一天比一天艰难。但没有人敢说真话,更不敢说反对的话。如果我们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广东宝安一带的农民为什么要冒死游泳偷渡去香港?
到了文革后期,中国这块地方已经怨声载道,人心思变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到了长安街万人哭送总理和四五事件,那气氛简直压抑到了极点。问题是,群众手中无权,无力改变局面。这时候,以邓小平为代表的改革派顺应民意,力主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自然是万众欢呼。如此说来,遂民所愿即英雄,这个结论是对的。
最近,有群众为某个地方领导送万民伞的闹剧,受到了网民的谴责和嘲笑。我因此想,搞宣传的人应该调整一下好官好皇帝救民于水火的心理定势,心中应该有群众,要真正把群众当成英雄。邓小平毫无疑问是英雄,但要说清楚,他之所以是英雄,乃是因为他不顾个人安危,顺应了民意。我们要引导社会走上一条民意可以顺畅地表达、并有一套机制使民意能得到尊重的道路,一条民众可以作主的道路。我想,这种转变就是思想文化领域现代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