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学家季羡林绝对是个异数。他出生于山东省清平县,那是一个穷乡僻壤。据其自述:“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就是说,季羡林这一粒种子,不幸是像但丁形容的那样,“掉在了岩石缝里”。
季羡林的祖父,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生有3个儿子,因为日子艰难,养不起,把最小的老三送了人。季羡林出生的时候,祖父祖母都已去世,短命,想必和穷愁潦倒有关。祖父祖母死后,家里只剩下当时尚未成年的父亲和一个更小的叔叔,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兄弟俩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那日子是什么滋味,概可想见。据说,兄弟俩缺衣少食,经常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有次实在挨不过,偷偷溜去村南大户人家的枣林,捡落在地上的烂枣充饥。季羡林的母亲姓赵,俗称季赵氏,终生连个名字也没捞上,更甭说文化什么的了。
季羡林的童年,没有幼儿园,没有书香,没有父爱母教,对于城市、高楼、电灯、娱乐、英雄等等,缺乏起码的想象,唯独对于本能的口腹之欲,情有独钟。晚年季羡林作《我的童年》,他在文章中说: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异常艰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数有限,平常只能吃红高粱面饼子;没有钱买盐,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在锅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底,就吃这种咸菜。举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一睁眼,抬腿就往村里跑(我们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见她把手一蜷,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半个白面馒头拿在手中,递给我。我吃起来,仿佛是龙胆凤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白面馒头更好吃的东西。这白面馒头是她的两个儿子(每家有几十亩地)特别孝敬她的。她喜欢我这个孙子,每天总省下半个,留给我吃。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对门住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每年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总带我走出去老远到别人割过的地里去拾麦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拣到一小篮麦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篮子递给母亲,看样子她是非常欢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麦子比较多,她把麦粒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来了,吃完了饭以后,我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赶着我要打。我当时是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下来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饼子尽情地享受了。”
季羡林小时候,基本上是一个野孩子,野地里疯,野地里长。还有一件事,季羡林自己没说,各家传记也没交代,他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留下淡而又淡的后遗症,虽然不怎么显形,终归是个缺陷。季羡林四五岁时,由父亲作主,跟一位姓马的先生认了一些字,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接下去怎么办?既然家里穷得连书本也买不起,当然谈不上供他正规学习,小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个三年五载,很容易就错过开发的季节,撂荒了。这绝非危言耸听,季羡林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叫杨狗,另一个叫哑巴小,两人的前途可以参照。当年,三个小娃儿见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枣、捉知了、摸虾,快活郎当,形影不离。后来怎么样了呢?杨狗终生务农,老实巴交,一字不识。哑巴小呢,落草当了山大王,练得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本领煞是了得,可惜那是一条不归路,最后一个失手,叫官府捉住,砍了头。季羡林的出路,纵然成不了铤而走险的绿林好汉,也必然是像杨狗那样,当一辈子农民,整日价面朝黄土背朝天。
写到这儿,想起一个故事:科学家霍金发育迟,很晚才学会阅读,上学后,在班里的表现十分糟糕,老师觉得他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同学把他当成讽刺捉弄的对象。霍金12岁时,班上有两个男孩公然用一袋糖果打赌,说他永远不会有出息。同样的道理,倘若当年有人就季羡林的命运打赌,肯定赌他不会成材。
季羡林的童年是平凡的,我们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和大师的潜质相距甚远。但是他后来分明成了大师,响当当的!这说明观察是不到位的。笔者转而想到卡耐基的名言:“人生所能得到的最好财富,就是出生在贫寒之家。”《孟子》亦有言:“生于忧患。”以是观之,季羡林的童年并非一无可取,当他一旦觉悟,昔日的贫穷就会化为奋发的动力,从而受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