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展示复旦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仅有高中学历,但对古文献研究,尤其对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研究情有独钟。
直到今年初夏,蔡伟的正式身份,仍然是辽宁锦州的一名下岗工人。
一年前还在锦州街头蹬着“神牛”(当地最普遍的一种三轮车牌子)的37岁三轮车夫蔡伟,前不久被录取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2009级的博士研究生,导师是古文字学大家裘锡圭先生。
7月中旬,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他,回了一趟老家。从只有高中学历的三轮车夫到中国知名学府的博士生,蔡伟是怎样看待命运的陡然转折的?他的出现,对于无数追逐梦想的人,又有着怎样的启示?
记者赶赴上海复旦,与“神牛博士”蔡伟面对面。
“最开心的改变,是书多得看不过来”
看书时的心情,无论是现在身处复旦大学光华楼27楼,还是之前练摊、拉车的空隙,都是一样的,“平淡而又充实”。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以复旦校训命名的“光华楼”里,即便暑假也满是醉心学问的学者和学子。西主楼2703房间,是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客座研究室”。
7月29日下午,记者在这里找到了被誉为“神牛博士”的蔡伟。他告诉记者,能走进复旦,可以说是一连串偶然因素作用的结果。
去年,他写信给朋友董珊,诉说了因蹬车花费大量时间、“没空看书”的苦闷。作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主任,刘钊教授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经与裘锡圭先生商议,决定以“临时借调”的名义,让蔡伟来复旦参加集体项目的研究工作。
就这样,从去年9月开始,蔡伟来到“光华楼27楼”,作为成员之一,参加由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与中华书局、湖南省博物馆联系开展的《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的编纂工作。他主要整理帛书《十大经》,重写释文和注释,“把前人没整明白的东西整理一下”。如今,他负责的几篇初稿已经完成,全书计划在2011年正式出版。
“借调”的期限是一年,工资是每月3000元。这对于原先每天靠蹬车挣二三十元钱的蔡伟来说,不仅能养家,更重要的是有了时间可以埋头看书,“很幸福”。
但是,一年过后,已经卖掉老家“神牛”三轮车的蔡伟又将何去何从?
考虑到这一点,2009年3月,裘锡圭、李家浩、吴振武3位著名学者联名写了推荐信,连同复旦大学的申请一起报送教育部,请求特批蔡伟报考博士,很快得到许可。而蔡伟也不负厚望,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试。
7月中旬,蔡伟带着录取通知书回了一趟老家。匆匆数日之后,他又回到复旦校园,开始苦读。
“朝六七、晚九十”,成为复旦博士生的蔡伟,依然过着寝室、办公室、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媒体和网络的关注,一度困扰过他,“为此曾特意换过手机号”,但如今,他的生活慢慢复归平静。
“以前想看书,但很多书都找不到,现在呢,书多得看不过来,”蔡伟说,这是最让他开心的改变。而看书时的心情,无论现在身处光华楼27楼,还是之前练摊、拉车的空隙,都是一样的,“平淡而又充实”。
“他对古人的行为和想法感同身受”
他对古代典籍的热爱,完全出于天然的兴趣。20年研习古文献的经历,“没有人具体指导,是憋出来的”。
“古文字这门学问,没十几二十年坐冷板凳的功夫是不行的。”刘钊教授说,蔡伟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学术训练,很多最新出土的文献也没机会读到,但自学了大量传世典籍,许多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蔡伟心无旁骛,对古书的文字、句法及古人用语习惯都烂熟于心,甚至比许多专业研究者更熟悉,他较常人更容易融入到古代的语言环境中,对于古人的行为和想法更能够感同身受,时间久了,对古书有了触类旁通的能力。”刘钊说。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裘锡圭先生如此评价他鼎力推荐蔡伟的原因:“现在搞古代文献的,很多人实际没有他(蔡伟)这个水平。”
“高中生直升读博士”的新闻,让人联想到当年没考上大学、却被蔡元培聘请为北大哲学系教师的梁漱溟,小学没毕业、却被胡适请上中国公学讲台的沈从文……
蔡伟的特殊之处还在于,他并非出自名门,没有所谓“家学”的影响,对古代典籍的热爱,完全出于天然的兴趣。他自幼热爱书法,学生时代迷上了唐诗宋词,高二时在《文史》上偶然看到裘先生的一篇论文,从此被传统“小学”吸引。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20年研习古文献的经历,“没有人具体指导,是憋出来的”。
“初中成绩还不错,到了高中,理科就学不进去了,就只对古典诗词感兴趣。”蔡伟回忆说,《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义府续貂》等等当地图书馆能找到的书籍,都曾是他心灵的慰藉。
王力先生主编的四册《古代汉语》,是中文系学生的必备书籍,可蔡伟在高中阶段就通读了一遍。裘锡圭的书籍,他也是从高中阶段开始接触。“都是经典,越看越有味道,有的需要背诵、反复学,才能有所感悟。”
虽然成绩不好,蔡伟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学生,只是“偏科比较厉害”。高中落榜后,他进了锦州橡胶厂当了3年工人,仍然是一有时间就看书、泡图书馆。1995年下岗后,他到一家食堂“刷碗当杂工”,对古文献的研究兴趣依然不减。
那年年底,他给裘锡圭先生写了一封信,寄去了读书札记,请教相关问题。不到10天,他就收到了裘先生的回信,信中写道:“你对传统‘小学’真心好之,不计功利,刻苦潜修,十分钦佩。”
1996年3月15日,是蔡伟至今难忘的一个日子。他在北京与心仪的“老师”裘锡圭见了一面。裘先生当时给出的建议是“坚持自学”。
蔡伟并没有想到,最终真能成为裘先生的弟子。无论是12年摆摊生涯,还是2007年开始的蹬车岁月,他心里谨记的,一直是裘先生对他说的话:“要把学问做好,首先你得有兴趣,得能扎实看书。”
复旦大学明文规定,两院院士、杰出教授和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可以自主招收博士生,考题由导师自己定,学生可不参加统考。然而,即便如此,根据规定,报考博士生必须有硕士学位或同等学力,而蔡伟只是高中学历,仍不能录取。
为此,除了裘锡圭等教授的推荐,复旦大学还曾就蔡伟的报考资格问题,派专人到教育部作了沟通。
蔡伟说,对于网上一度曾出现“破例是否影响教育公平”的质疑,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大家不清楚他的研究能力到底如何,而这一点,“必须通过实践来证明”。
“蔡伟式梦想”:从细微处积累,努力奋进
多年来,蹬三轮和卖雪糕的同行都不知道蔡伟“在捣腾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讲话斯文”的蔡伟当成好兄弟。
裘锡圭先生在学术圈内以严谨务实著名。1997年1月,裘先生在《文物》上发表文章《〈神乌赋〉初探》,文中提及尹湾汉墓出土的简牍篇目《神乌赋》,其中的“佐子”不明其意。
蔡伟写信给裘先生,告知“佐子”应读为“嗟子”,亦即“嗟嗞”,是叹词。后来,裘先生就在1998年第三期《文物》上,发表了《“佐子”应读为“嗟子”》,称蔡伟“其言甚为有理”。
2003年之后,蔡伟在国学网上陆续发了一些文章。“他写东西不多,很谨慎。难得的是,能把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看。”裘先生说。
能力是一方面,也许更能打动裘先生的,是蔡伟对古代典籍和古文字学的真心热爱。
蔡伟在国学网上的网名叫“抱小”,有“志向小学”之意。“小学”,是中国古代对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的统称,后来章太炎将其易名为“语言文字之学”。“小学”作为专门的学问,可以追溯到秦汉之际,只是当代大多数人可能对之很陌生。
裘先生曾说过:“要了解历史的全部,还需要不断地发现和修正,比如近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郭店楚简、上博楚简,里边有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读懂这些文献,搞清楚真正的古代是怎样的,我们的思想、习惯和生活根源又在哪里,古文字研究是基础。”
这一层意义蔡伟也许还来不及深思,但早在1993年,他就亲手抄写了《方言》和《尔雅》等典籍。“在锦州,这些书只有图书馆有,复印费对我来说太贵了,只能抄下来。”蔡伟说。
这一番经历,旁人并不清楚。多年来,蹬三轮和卖雪糕的同行都不知道蔡伟“在捣腾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讲话斯文”的蔡伟当成好兄弟。
这次回老家,除了探望家人,蔡伟还和几个“三轮车兄弟”喝了回酒。“没见你有啥特别,就只看到你一有空就看书。这些年挺不容易的吧!”“三轮车兄弟”的这番话语,让蔡伟心里热乎乎的。
这个说话平缓、言语朴实的东北汉子深深明白,自己需要补上的功课还有不少。据介绍,蔡伟入学后,必须先完成本科及硕士阶段的学业,再修读博士。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学校已在科目上做了一些微调,比如让他免修英语,改修日语,因为日本也有同类研究,有益于他日后阅读国际学术报告。
“与科班出身的研究者相比,他的知识结构较偏。”刘钊教授告诉记者,“比如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的知识,都需要恶补。”
“事实上,去年以来,我都在跟着复旦的学生一起听课,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一般一学期有两个老师开课,我都没落下。”蔡伟期待着,开学后能有自己的宿舍,那时,这个目前被中心研究生尊称为“蔡老师”的人,会从真正意义上变成一个复旦学生。
“积微言细,自就鸿文”——从细微处积累,努力奋进,最终取得大成就,这是蔡伟的自勉。这,也许,正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梦想。
“蔡伟模式”是否可以复制?
波斯诗人萨迪的诗,或许可以成为蔡伟人生转折的写照——“你虽在困苦之中也不要惴惴不安,往往总是从暗处流出生命之泉……不要因时运不济而郁郁寡欢,忍耐虽然痛苦,果实却最香甜。”
从三轮车夫到名校博士,如此大的落差,使得蔡伟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在他的老家辽宁锦州,人们开始用他的例子来鼓舞高考落榜少年。
蔡伟却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希望能和大多数人一样,一步步从本科、研究生读起来。”的确,蔡伟从“神牛”师傅到复旦博士生的华丽转身间,有着太多不可控的偶然:
首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不管高考失利,还是下岗面临生计之忧,都能一直享受“读古书的乐趣”。从读高中开始至今20年的时间里,蔡伟对于古汉语和古文献的兴致从未消减。这样的“淡定”,试问几人能做到?
其次,并不是所有“民间学者”都能像蔡伟一样,始终保持“很正”的研究路子,并且能获得类似古文字学泰斗裘锡圭先生、“长江学者”刘钊教授这样的专家的认可和支持。
而记者在采访中也感受到,蔡伟的成功,既来源于自身的努力和良师益友的帮助,也得益于教育改革的创新趋势。
复旦校方表示,蔡伟之所以能成为复旦博士生,主要得益于近年来该校力推博士招生改革,实行了“申请—考核”的博士招生多元化制度。
蔡伟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通过不同途径成才的可能性。那么,蔡伟的成功之路,是否可以复制?蔡伟本人的回答是“只能说我太幸运了”,而他目前所在的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主任刘钊教授说,蔡伟的例子“不可复制,很难模仿”。
刘钊教授希望,通过阅读蔡伟的故事,能有更多的人来关注古文献和古汉字,关注古人的精神世界和思想高度,体验“仰望传统文化星空”的快乐。
同时,他也想提醒广大青少年,还是要尽量避免“偏科”,在大学本科阶段掌握一定学术规范后再谈专深的研究,这样才能“少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