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两艘渔船的“罗生门”
宝塔湾水域是一个回水区域,漩涡与暗流密布。一片沙滩和一面堤岸,夹起围成一道湾。在长江荆州区域,沿江滩险水急,唯独宝塔湾的这片沙滩又宽又平,是市民来江边游玩的首选。不少新人拍婚纱照,也都选在这里取景。
在宝塔湾的那面堤岸下,停着两艘渔船。比起江岸,渔船是离落水学生们更近的依靠。拉住另一名小孩的徐彬程,看到离自己3米远处有一只渔船,便全力将小孩推向渔船,并用肩拼命将孩子顶上渔船。孩子得救了。
徐彬程并未返回岸上,却迅速游回江中,划向被暗流拖住的李佳隆。与徐彬程和李佳隆同专业的方钊等同学也下水了,朝同一方向游去。这时候的李佳隆,已经只能勉强浮在水面,徐彬程拉住他,再次往渔船游去。而方钊和另一名同学,则接过李佳隆手中的小孩,也向岸边划去。
“当时有个学生,扒在我的船舷上,我把他们拉起来了。”两艘渔船之一的船主陈恒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陈恒云以打渔为生,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他带着夜间打好的鱼停靠在堤岸旁卖鱼。他说,除了一名学生,他还拉起了一名同样扒在自己船舷上的小孩(即徐彬程首先救起,奋力顶上船的那一位)。
但李佳隆坚决否认陈恒云拖上船的人是自己。“我抓住了船舷,睁不开眼睛,但脑子很清醒。”李佳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清楚记得自己死死抓住船舷,双腿泡在水里,随后,他感到有人拉住了他,一直在水里拖动,直到上到水泥地面的堤岸上——渔船是木制的,李佳隆不记得自己曾被拉上渔船的木制甲板。
至于将李佳隆直接拉上堤岸的是否是陈恒云,周围的同学也不得而知。在李佳隆扒住船舷时,他的室友谭艺已经一路从沙滩跑到了渔船边。“我想上船去拉他。”谭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船老板不让我上船。”
由于现场的混乱,等到谭艺再次望向这艘渔船,李佳隆已经躺在堤岸上。到底是船老板或是谁将他拖上岸的,谭艺并没看见。但他对于老板不让自己上船拉人耿耿于怀:“连船都不让我上,还会去拖(李佳隆)吗?”
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岸边停靠的渔船。一艘渔船上,是自称拉过一个小孩和一个大学生的陈恒云,60多岁,船主,带着熟人的儿子许刚;另一艘船上,则是70岁的陈选德及其老伴熊韶香。渔船上挂着渔网,人们开始求渔夫捞人。
“我们没得工具,捞不了人。”陈选德跟《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释。对于先前“见死不救”的指责,陈选德则坚称:当时水面上漂浮的两只游泳圈,一只是冬泳队扔下的,另一只则是自己抛出的。不仅如此,他还向江中伸出一只长篙,先后拉起了三名大学生。
但这一说法明显与众人所见及冬泳队员的自述矛盾。人梯断裂,学生落水后,一共有6名学生被救起,而韩德元、鲁德忠、杨天林分别救起了三人、两人、一人。只有韩德元表示,在救第三人体力不支时,他曾向渔夫要求伸长篙帮忙,渔夫照做了。
而大学生和围观市民的态度则更为激烈:船划子(渔船)一动不动,根本没救!事发当晚,“大学生搭救人梯挽救两个落水少年,3名大学生不幸溺亡”的新闻即由荆州当地媒体发出,旋即传遍全国:24日下午两点十分,两名中学生在江上溺水,十几名正在江滩玩耍的大学生闻声施救,最终,两名落水少年得救。但体力不支的大学生们却落入江中。百米外的3位冬泳队员应声赶来,尽全力救起6名大学生,而陈及时、何东旭、方钊不幸遇难。
但在铺天盖地的大学生英勇事迹的报道中,网上却始终流传着另一种声音。多个帖子指出:在学生们救人的时候,旁边停着两艘渔船,始终未予施救。不仅如此,在此后的遗体打捞过程中,渔船也坚持12000元捞一个,先交钱后捞人。在相关报道中,也有参与救人的冬泳队队员直言:如果渔船施救,悲剧不会发生。
倪平也很肯定地说:“渔船一动都没动!”
10月29日,荆州市公安局对网帖作出回应,称已成立专门调查组,调查渔船是否见死不救并借机牟暴利。由于官方的积极动作,民众视线开始关注有关“见死不救”“高价捞尸”的真相。3名遇难学生的家属也递交联名信,要求查明关于渔船的真相。
但真相却如同雾霾中的江水,不甚明晰。当天在场的两艘渔船主人信誓旦旦向《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救人了。
10月28日,3名遇难大学生的追悼会举行,上万市民前往殡仪馆悼念。而在市区内,人们也自发聚到宝塔湾边,自行纪念。这天上午,陈选德和熊韶香像往常一样,停靠在宝塔湾河边,准备卖鱼。谁知船刚靠岸,便迅速被市民认出。有人大喊“这就是那天见死不救的渔船”。市民当时即将陈选德的渔船围住,开始砸船,夺走渔网。
紧拉住渔网的熊韶香被一并拉下船,上了岸。有人开始往船上扔石头,陈选德急忙开船走了。留在岸上的熊韶香,在赶来的民警协助下,也很快离开。只有被市民抢走的渔网被烧了干净。
这一事件在后来的几天被市民们四处传播,闻者拍手称快。
最初的媒体报道中,把江边的两条渔船混同于后来捞尸的船只,这也增加了民众对渔船的愤怒。
在调查了冬泳队、在场大学生、4名在场渔夫等27名相关人员后,10月30日,长江航运公安局荆州分局局长吴骏对媒体表示:警方认为,渔船参与了施救,见死不救说法不实。
捞尸人:我们走错这步棋
就在岸上人员面对平静的江水和年轻人的消失,感到无能为力时,一个梳分头、穿黑夹克的中年男人悄然出现在岸边。
在渔民及一些相识的市民口中,中年男人叫“波儿”。其真名则叫陈波,是江对岸公安县埠河镇三八村村民,与4名渔夫同村。
但陈波并未与4名渔夫搭腔,而是直接拿起手机拨打,几十分钟后,又两艘船出现在众人面前。熟悉的人当即认出:这两艘船是江上的打捞船,已经做过很多次打捞尸体的营生。
陈波开始与到场的长江大学老师、领导谈价。说是谈,其实价格早已固定:白天12000元,晚上18000元,一手交钱,一手捞人。
看到来了新的打捞船,并且说可以捞人,岸上痛哭的大学生们随即将船围住。“学生们都把手机、钱包、银行卡什么都掏出来,放在船上,求他们救(捞)人。”倪平说。网帖里盛传的“学生跪求渔船”的一幕在此刻出现了。学生围住打捞船,一边往上摆着身上的全部财物,一边下跪哭求。
但陈波和打捞船上的人无动于衷。他们坚持见钱捞人。这时候,距离陈及时、何东旭、方钊落水,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长江大学的老师和领导来回奔走,陆陆续续凑齐了一万多块钱,打捞终于开始。不到半小时,距渔船不足5米的水下,19岁的陈及时被打捞上来。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沙子,人们抬着他在江水里漂了漂,冲洗干净,轻轻放在河滩上。
“学生们是很纯真的,直到遗体被打捞上来,他们才真正绝望。”王珏说,当时,冬泳队里的队医还走过去轻轻转了转陈及时的手臂,已然僵硬。尽管如此,难以接受现实的大学生们,还是簇拥着医护人员将他送上救护车,驶向医院。
随后是何东旭。再往后是打捞中止。陈波发话:钱不够,交足三人的钱,才捞剩下的一个。
“这就像买口香糖。你去买口香糖,是不是要出钱呢?你不能说不给钱吧?”陈波的雇主——荆州市八凌打捞服务有限公司法人兼经理夏兵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