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广播电视大学附属中专遵义教学点
2009年7月,李可(化名)接到父母的电话,问她是否让初中毕业的弟弟也去上她就读的中专,李可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你们一定要让弟弟去上高中,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会帮你们!假如你们也让他去上这个中专,我就是有钱也不会出一分!”
20岁的李可现在本该上中专三年级,但实际上她和班上所有的同学早就去了不同的地方打工,第三学年一节课都没上,却照样要交学费。她说:“读了这个中专,我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只要助学金到手,学生学不学就根本不管了”
李可和她的同学都很迷惘,因为担心一年后拿不到毕业证,他们要求记者隐去他们的真实姓名。但是一年后拿到毕业证又有什么用,他们也不知道。
正在重庆一家餐厅做服务员的李可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我们学校——因为它不断在换名字,刚开始叫贵州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遵义教学点,后来是贵州广播电视大学附属中专遵义教学点,到现在,我们毕业证都还没有拿到,好像又要改名字了。”她所上的中专每年学费2980元,国家每年给中职生的1500元助学金被直接扣作学费。
而根据教育部相关规定,中职学校不得将国家助学金直接抵扣作为受助学生的学费,应直接发到学生手中。如果发现中职学校有虚报、瞒报受助学生人数的情况,将取消该省其他职业教育中央专项资金的申报资格。
据李可介绍,这个让她肠子都悔青了的学校曾经不断去她就读的初中宣传自己:“严格管理,严格要求,即使你是一个差生,两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个全方位发展的人。”但进去以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学校租用的是武警某中队的训练场地,一共有3栋楼,一栋是食堂和教学楼,一栋是男生宿舍,还有一栋是教职工和女生宿舍楼。女生宿舍在3楼,墙面有5厘米的裂缝,非常吓人。一间女生宿舍住8个人,男生宿舍要大些,一般要住20个人,甚至25个。
更让她失望的是,学校的教学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都很薄弱。她学的是旅游和酒店管理,班里却连一张地图都没有。老师大多刚从师范院校毕业,或者就是从本校毕业的学生。而且,每个学期课都没上完,老师“拉快车”,根本不管学生能不能听得懂。赶紧上完课,学校就组织学生去勤工俭学。李可先后去过浙江和福建的工厂和酒店打工。如今,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已离校,基本上都是在餐厅当服务员或在工厂做工,没有一个人从事与旅游和酒店管理相关的工作。
“学校这么做,既减少了老师的工资支出,还可以用学生赚钱。因为介绍一个学生去打工至少有400元。”最让李可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学校每月还要扣除每个学生50元的管理费,而学生都是住在工厂里出不了门,哪里有什么管理可言?可学校解释说这是对学生进行的跟踪服务费。
10月16日,被留校的张波(化名)也离开学校到重庆打工。他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读这个学校。学校完全是应付表面工作,以营利为目的。只要助学金到手,学生学不学就根本不管了。”他留校后的最初一个月搞后勤,后来管军训、教礼仪。但是这种日子让他感觉很压抑:“自己已经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了,不想再去骗别人。”
为了要第三年的学费,张波还和父母吵了一架:“当初校长去招生,说是学制两年,第三年不用交学费。我们第二年都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父母不理解,为什么学都不上了还要交学费。可是不交学费就拿不到毕业证,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想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们班最初有53个人,两年下来走了一半还多。”
据张波介绍,刚刚入校的这批新生9月1日才报到,军训5天,去掉国庆假期,上课不过1个月,已经于10月16日离校去勤工俭学了。
对于学校的老师,张波和李可唯一感激的是一名从师范学院毕业不过两年的年轻老师。他们说这名老师对学校的做法也不满,几次提出要辞职,校方都以加薪挽留,该老师目前已在准备公务员考试。
记者联系到该老师,她并不愿意多谈,称自己只是个代课老师,对很多情况并不知情。不过对学校让学生留校任教,她表示不赞同,认为他们知识面和视野不够开阔,不能胜任教师工作。
“中职学校第三年都不上课,只交学费”
记者于10月26日赶赴李可和张波就读的学校采访,位于遵义市高桥镇凌角巷的这所学校有3栋大小不一的楼房,中间围了一块水泥场地。门口挂着贵州省广播电视大学附属中专遵义教学点的牌子,一位老大爷负责看门,除他之外,学校里只剩下几名女老师正在洗菜准备做饭。
学校校长已经带学生去广东勤工俭学,校长的妻子殷老师接受了记者采访。未等记者说明来意,殷老师开口就说:“是不是有学生找了你们?学校组织勤工俭学,有些娃儿觉得可以,但有些学生吃不了苦,有怨言,学校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对学校的历史,殷老师表示不清楚。问及开设的专业,殷老师说:“有计算机、服装、幼师和汽修专业。”记者提出学校是否具备实践教学的场地和设备。殷老师回答:“有很多专业都是今年才开的,第一学期是学习理论。”
“不是还有旅游专业吗?”记者问。
殷老师回答:“旅游专业前年开了,去年没开,因为我们觉得这个专业是吃青春饭,不想开,但今年有些学生又要上这个专业,所以今年又开了。”
针对学生们的疑问:“为什么第三学年一节课都不上,却要交学费?”殷老师解释说:“中职学校不只我们一家,都是这样,第三年都不上课,只交学费,不交杂费,只交1000多块钱,因为要保留学籍。第三年没有国家助学金。”
殷老师说,学校的老师大部分是从社会上招聘的,一般都是大学毕业。留校的学生主要管吃饭集合,平时搞个军事化管理什么的,因为自己的学生比较了解,比外面招的大学生吃得了苦。
对于学生外出勤工俭学,殷老师说:“我们是通过中介公司介绍的。他们是吃这碗饭的,收了多少钱我们也不晓得。我们只收学生每个月50元管理费,因为我们派了老师跟他们一起,为他们服务,我们也不可能为老师单独置间寝室,都是跟他们吃跟他们住,一般老师是做不到的。”
殷老师否认了学生们所说的为了外出勤工俭学而赶课程的做法:“我们的学生一般都是4月参加完毕业考试就入校的,偶尔有个把9月入校,说:‘我不管,只要你注得了册。”我们一般都是不赞成的。我们这些学生大多家庭贫困,不跟着老师出去打工挣两个钱,交不上学费。有些学生,不说让他去上班,就是让他站几个小时,坐几个小时他都不行。”
殷老师没有否认学生流失率高的问题:“中职教育流失率本来就很高,你不信去打听,南白镇有个公办的职教中心,开学的时候招了3000人,不到两个月,就流失了将近2000人,一个班一个班地撤。”她认为学生厌学是主要原因。
对于学校名字的变更,她解释说学校本来的名称是到遵义市劳动局备案的,因为没有资格发文凭,所以和贵州省广播电视大学附属中专联办,由后者监督管理,出教学计划,发文凭。她说这种做法非常普遍,列举了几所类似的学校,甚至还有根本没有到遵义市劳动局备案的,而用私人名义与其他学校联办。
准备离开该校的时候,记者在学校大门处一栋楼上发现上面张贴着一份勤工俭学协议书。协议双方甲方为学校,乙方为学生。协议称:“为了让更多的初中毕业生能继续深造,学校以自身的教学管理经验,集合开拓创新的教学模式,经乙方对甲方的充分了解,结合双方的实际情况,在甲、乙双方自愿的前提下,签订本协议。”
协议约定:乙方自愿就读甲方学校,并要求参加“勤工俭学”,勤工俭学时间:七至八个月,以入学时间为准。所交费用:400元(注册管理费),自带车费300元及50元保险费一份。
待遇:实行6天工作制,每天8小时,加班3~4小时;劳动津贴:600~800元/每月;每月学生在带队老师手中领发100元作零花钱,其余一律由甲方与厂方结账,保证学生返校后4000至4500元以上,如兑现不了由学校补贴(此费只能用作学杂费不能做生活费更不能退给学生本人)。
协议还规定:乙方在勤工俭学的过程中,如不服从管理中途逃离的学生不发工资,概不退任何费用,且作自动退学处理。另:如在社会上造成任何人身和意外伤害,学校不承担任何责任。
“感觉中职简直成了注水猪肉”
2007年,时任教育部部长周济提出,中等职业学校招生要确保完成800万人的招生任务;中职学校国家助学金要保证每人每年1500元的资助标准不降低,资助范围不缩小。
国家对中职教育的重视可见一斑。但在一些地方,中职教育的发展却与国家的初衷背道而驰。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中专毕业现在贵州省某乡镇工作的程先生感慨地说:“我们那个时候读中专还是很不容易的,分数线比上重点高中还要高。而现在,感觉中职简直成了注水猪肉。有的学校为了招揽学生,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据我所知,我们镇中学的老师每介绍一个学生去读中职,就可以有几百元提成。”
无独有偶。今年夏天,记者接到了贵州东部某贫困县读者的投诉。据他介绍,该县城现有4所中学,其中一中是所谓的县重点中学,全高中部;二中大部分为高中部,少量初中部;三中为初中部和职中部;四中为初中。
今年夏天,他的女儿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重点中学,想要读普通高中,却被告知凡考不上重点高中的学生一律只能报考职业中学。三中的职中部有幼师、服装设计、舞蹈等专业,可能是因为就业不好,一直招收不到什么学生,平时有检查就经常找初三学生来充数。家长们不愿意孩子读职中,到教育局反映,教育局解释这么做是为学生着想,成绩不好读高中是浪费时间。
经与这位家长联系得知,迫于家长们的压力,最后该校决定招收3个文科班,1个理科班,每班60人,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答应每人每年补助1500元(可能是读中职的补助,但现在还未兑现),其余的就只能读中职。
这位家长说:“我们也知道高中毕业读个普通大学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读职业学校本身是为了掌握一门职业技术,将来好就业,但是我们县的职中,无论是师资还是教学设施都不具备一定水平,读完了还是不好就业。”
记者看到的一篇署名为贵州省遵义市职业技术学校秦天海的论文《科学发展中职教育必须解决师资贫乏问题》指出,国家对中职那么大的投入,难道我们就因为超额完成了上面下达的招生任务便沾沾自喜!国家的初衷应是在保证教学质量、培养真正合格中职毕业生的基础上去扩招,从而让更多的孩子享受到国家惠民的政策及每年1500元的资助,保证新的从业者真正具有较高的劳动素质,而不是从形式上招更多的中职生花掉1500元、两三年下来仅仅领个中职毕业证而已!
他举例介绍了贵州省某中职学校(以下称为A校),2005年招生约1100人、2006年招生约1500人、2007年招生约1800人。招生规模不断扩大,学校越办越红火,学校及领导个人也多次受到省、市、区的表彰。
A校从2002年到现在,在编在岗的教职工不过80多人,其中真正在一线从事教育教学的仅50多人。随着每年招生规模的扩大,校领导不得不在校外招聘大量教师,学校已聘的教师中大多是原来的技校毕业生,学校聘来填充到实习教师的行列;其余就是刚从附近大专院校毕业的学生,很少有从事过职业教育、真正掌握一定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的教师。多名外聘教师的学期成绩报表中出现了早已退学学生的学期及格成绩;教电子测量仪器的某外聘教师,根本不知道“检波”是咋回事;教电子电工实习的教师不知道“双控开关怎么安装”。
秦先生说:这让人不禁要想,这些学生的明天咋样?也许他们毕业后能在某些企业待上一年半载甚或个把月后,就得返回家乡失业或“转业”在饮食店、服装店当几年服务员。难道这就是政府花巨资培养出来的中职毕业生,我们就靠这样的中职毕业生把“制造大国”转变为“制造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