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何贵珍一家像许多乡亲一样,离开位于重庆巫山县的故乡,满怀憧憬地迁往湖北荆州。他们是三峡库区14万外迁移民的一部分;不久,他们中的一些人陆续返回重庆,被称为返流人群。
国际在线12月16日报道
三峡移民,去留之间
1992年4月,七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翌年8月,国务院颁布《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确定了移民安置、安置区及淹没区管理、移民资金使用管理和监督、扶持措施等一系列政策措施。中国当代由政府主导的、最大规模的移民工程随之启动。
据统计,水库淹没涉及湖北省、重庆市的20个区县、270多个乡镇、1500多家企业,以及3400多万平方米的房屋。截止2008年底,政府组织和自主外迁的移民共计19.7万人。
“三峡水库淹没处理及移民安置涉及范围广,移民数量大,持续时间长,具有特殊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国务院三峡办移民安置规划司负责人向《中国新闻周刊》做了这样的表述。这次大规模移民,对于减载人口、缓解环境压力起到了积极作用。
像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大规模移民一样,搬迁的车轮滚动,只意味着第一步的迈出。外迁移民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与被吸纳的过程。其中有一些人,因无法适应全新的生活环境,选择回到接近故土的地方,被称为移民的“返流”现象。“返流”的增多,伴生了许多新的社会问题。
三峡“返流”人口有多少,目前尚无统计。以《中国新闻周刊》的调查可知,“返流”绝非个别现象。正如三峡移民问题专家雷亨顺所言,对这一问题,必须正视并研究解决之道。
移民“返流”提出的是复杂的课题,既说明政策上有尚须跟进和完善之处,也表明外迁移民与迁出地之间需要更积极的融合。
三峡工程,显露出的是中国人利用自然的魄力和智慧,以此魄力和智慧,应该可以很好地解决相关的社会问题。
惠州样本
留守者的后移民生活
2002年8月31日,一辆专列搭载899名巫山人,抵达了广东惠州。他们作为巫山县最后一批三峡移民,被安排到13个移民安置点,开始了完全陌生的生活。
经过7年磨合,绝大部分三峡移民留守下来,但因安置地域不同,留守者的境遇也差异极大。少数人在当地飞速发展的“开发经济”中受惠,土地上建起厂房,移民村盖起高楼,厂租房租每月源源不断;而另一部分人,则田地抛荒,为生计发愁。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大家抹之不去的三峡移民身份
清早5点半,天刚蒙蒙亮,65岁的王德渊就下地了。他在街边的荒地里辟有一小块地,种点家用的瓜果蔬菜。王德渊种地并不是为了省钱,这个已经盖起6层楼房的移民村小组长,坚持这样“活动筋骨”1个小时。
差不多同一时间,20公里外的良井镇移民村,移民王诗端已钻进嘈杂的良井农贸市场。王诗端是去捡菜叶的,62岁的他要先给菜摊老板帮忙1个小时,末了,象征性地支付1块钱,拎走10余斤菜叶子,回家喂鸡喂鹅,贴补家用。
年纪相仿的他们,都是重庆市巫山县外迁三峡移民,2002年8月31日,他们和897名老乡作为巫山县最后一批三峡移民,搭乘专列抵达广东惠州,被安排到13个移民安置点。
同在惠州,他们的生活境遇,却多有不同。
房与地的烦恼
虽然都姓王,又同住巫山县城,但在移民惠州之前,王德渊和王诗端的人生并无交集。2002年8月31日,宜昌始发专列,载着包括王德渊和王诗端在内的899名巫山县三峡库区移民,抵达他们人生的第二个故乡——惠州。
按照当时国务院的安排,广东省需要接收安置三峡库区外迁农村移民7000人,广东的肇庆、高要、佛山以及惠州四市,成为三峡移民的接收地。
赶在天黑前,899人被当地政府安排的大巴接回移民安置点。安置点以惠州市区为中心,分布在四周的13个镇街。王德渊到了东北角的水口街道,姜华去了西南角的陈江街道,这两个点离城区最近,有公交车直达市区。王诗端则去了良井镇。
实际上,此前一年,外迁的移民就到过安置点,有的还是考察过多个点后,权衡利弊才签订协议。
起初,王德渊并不愿外迁,老家在巫山县巫峡镇高塘村的他,做过人大代表、治保主任,“跟县长、书记一起吃过饭”。为了移民的事,他曾两上北京,后来思想工作做通了,他到惠州安置点考察,看中了水口街道,觉得“挨着东江工业区,开发得早,前景好”。
同年,姜华到陈江考察,安置点附近除了中央粮库在建,一栋房子都没有,规划的移民村紧挨着铁路,但因为一个叫“红花岭”的小山坡,连铁路都看不到。地里杂草丛生。“一个山坡,一块荒地”。当时接待考察移民的领导承诺,不过10年,这块地一定会开发。姜华3天走了4个点,临走前,他在陈江第十九个位置签下名字。
王诗端选良井,是他看到移民后的生活有奔头,因为良井综合市场就规划在移民村的附近。
王德渊和老乡们在惠州的移民生活,是在热闹、喜庆中开始的,当晚,13个镇街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欢迎宴。姜华所在的陈江镇,摆了整整10桌,镇委书记带着妻儿来给村民接风。移民村的安置房内,灶上用的连菜板、菜刀都有,姜华说,“就差开火过日子了”。
但也有小插曲,第一天夜里,潼湖镇的移民村,小偷在窗户外,勾出村民的裤子,偷走了里面的手机。更大的问题,是在移民拿到入户的钥匙之后发现的。
王德渊至今记得,钥匙交给村民,进屋后,看见门窗的结合处有裂缝,“宽的地方能塞进去一节烟蒂”,当场就有村民哭了。
按照《广东省安置三峡库区外迁农村移民实施方案》,三峡外迁移民人均拥有20平方米的住所,采用混合结构、二层基础、铝合金窗(加铁防盗网)、外墙贴马赛克。
天亮后,细心的村民发现,有的安置房基础下沉。一打听,惠州13个移民点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安置房质量问题成了移民们刚到惠州前两年的头等大事。
2004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以“安居房变成豆腐渣”为题曝光此事,负主要责任的原惠阳区移民办主任、区三峡移民领导小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何光胡,后因受贿38万元获刑13年。事后,当地政府很快拿出了修缮方案。
除了房屋质量,另一个焦点问题就是安置土地,各个移民点对此也展开了各自的努力。同样根据《广东省安置三峡库区外迁农村移民实施方案》,王德渊和他的移民老乡,每人拥有9分耕地。
据多个移民点的村民相互印证可知,考察签订移民协议时,接收点都指定过一块“让人满意”的耕地,但移居到当地后,政府都会借“没有征到这块地”等理由,重新划一块土地给移民村。
在潼湖镇移民村,政府以同样理由另安排了一块地,离村民小组7里多路。村民不愿意,导致3年时间没有土地种。由于多年包车往返惠州反映问题,前后十四五次,每人凑钱已不下六七百块。该纠纷最后以村民的胜利告终——每人划了5分地,潼湖镇移民村小组一共71人,剩下的近30亩耕地,政府给了1万平方米的工业用地,71人平分,但招商很困难,没有人租用。
姜华所在的陈江镇,后来也重新划了一块地,但在高压线下,土质差,“天旱时讨不到水,大雨时又讨不到收成”,村民不要,闹了很久。姜华所在移民村迁入22户70人,安置耕地63亩,后来,陈江镇政府答应,斥资200多万,给移民村建起3100个平方的厂房,在竣工之前,政府还向移民村发放1.5万元的生活费。
移民村地里同样立着高压线铁塔的良井镇,其命运就远不能与陈江镇相比了。良井镇移民村共23户69人,安置耕地62.1亩,移民整7年的时间里,只有2003年曾以230元/亩的价格租给他人种西瓜。后来,因村小组长拿承租者回扣、低价出租耕地遭到村民抵制,这62.1亩地就荒了下来,至今,地里杂草足有半人高。现在,王诗端和村民在村口拉起红色横幅,打出土地招租广告,但也鲜有人问津。
危房加上土地问题,让人无法安居乐业,用王诗端和留守村民乔光辉的话说,“移民找不到生活”,良井镇出现大量移民返流。
2003年,良井14号房的刘长康一家4口,移民惠州不到一年,就率先离开惠州,回巫山去搞养殖业。紧接着,小组村民纷纷加入回乡队伍,到2004年上半年,23户中返流17户。甚至有两户卖掉了安置房和宅基地,一套2人的房子,卖了4.3万,一套3人的房子,卖了8万。
良井成了惠州13个移民点中返流最严重的镇。在王诗端看来,返流者有相似的特点,比如有比较殷实的积蓄,老家还有房子。
现在,良井镇移民村剩下6户留守,那些离开的人偶尔也会到良井来,不过,他们不把这当作“回家”,只是来看现状变了没有。
13个移民点中,更多的移民还是选择了留守。
有抵牾,亦有温情
在陈江镇坐“摩的”,让驾驶员去“陈江街道办事处胜利村红花岭村民小组”,大多数不知方向,但如果说“三峡移民村”,司机二话不问,拉着就走。
姜华2001年考察时的那个小山坡,当地人称“红花岭”,移民村因故得名,现在,小山坡早已在工业化的铲车下消失,移民村两排对门的安置房,也在工业区开发的浪潮中,形成一条商业街。
街面不到百米。8月19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现场数了数,对门的铺面,有2家网吧,2家药店,2家卡拉OK厅,3家川菜馆,多家士多店。移民房的大门墙上,都贴着打印的已经泛黄的出租单间广告。还有的村民正在给房屋加层。
陈江移民村最高的建筑,是2栋5层的楼房,都与姜华有关,一栋是姜华贷款建的,一栋是其女婿自建的。他到惠州后成了移民村的小组长。“我这还不是惠州移民发展得最好的,”姜华很谦虚,他推荐王德渊所在的水口移民村,“整个工业区的夜市都搬到了他们村的楼下。”
姜华做村民小组长这几年,每年有两次外出旅游的机会。这是姜华移民前未曾想到过的,尽管年轻时姜华开大货车跑过全国一些省市,但2006年的泰国游,2007年的重庆游,着实让姜华过了把瘾。
现在,姜华、王德渊和王诗端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刚来的时候,他们只会说巫山的家乡话,而村里、镇里开会,都说客家话,听不懂,“开会打瞌睡,当哑巴一样”。散会后,还要包村的干部上前用普通话解释。
移民早期,因语言障碍,陈江移民村还差点走丢一个老人。村民向家亮跟儿媳一起移民惠州那年已74岁,驼背,不会说普通话。到惠州后,老人闲不住,整天出门捡垃圾,一天早上出门后,几天没回家。
村民们足足找了3天,四处散发寻人启事,没有找到。后来,向家亮蓬头垢面回了家,原来他是捡垃圾走到一个大工厂的后面迷了路,不知移民村地址,说话当地人又不懂。
在陈江,差不多半年后,移民就慢慢习惯了普通话,70个村民,会说普通话的占80%以上。但包括姜华的妻子在内,也有一部分人不会说普通话。“这跟他们的圈子局限在家庭有关。”姜华说。
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随机走访的5个移民安置点中,几乎无一例外曾发生过移民怒砸菜贩秤杆的事情。
2009年9月3日,移民惠州的第三天,红花岭小组一个村民去陈江菜市场买了5斤猪肉,回家复称发现,竟然少了1斤6两。村民回到市场评理,老板不承认,该村民一怒之下砸掉了卖肉的秤和案板。派出所现场调解之后,农贸市场竖起了“假一赔十”的牌子。水口、良井等镇街也相继发生类似小冲突,最终都得以化解。后来,菜贩们知道是三峡移民,就再也不敢“短秤”。
三峡移民和当地村民的关系也很微妙。在王诗端看来,感觉当地人“比较排外”。王诗端家的斜对面,是一家惠州本地人开的麻将馆。3个本地人“三缺一”的话,也不愿意跟移民一桌的。“我几年没去麻将馆了,”
这种微妙的关系同样存在于小孩子之间。
45岁的刘庆念,老家在巫山县巫峡镇秀峰街,在良井移民村靠帮别人开车为生。刘庆念说,儿子14岁,在良井宏基小学读5年级,回家常诉说同学叫骂他“北佬”(外地人——记者注),并经常遭到当地同学的欺负,打骂,觉得很委屈。
潼湖镇移民村饶友会的儿子,读职业学校,读了2年多,与当地学生搞不好关系,2007年,家人只好把他送回重庆读书。
但也有例外,马安镇移民村小组长袁谁兴的独女也在当地上学,没发现本地人欺负移民小孩的情况,他女儿跟当地的小孩学粤语,当地小孩跟她学四川话。
某些情况下,移民们也感受到了当地的特殊关照。在良井镇,42岁的王南秀是三峡移民,两个女儿在当地中学读书。2008年9月15日,王南秀患病多年的丈夫死在医院,家里穷到无钱下葬。祸不单行,2009年3月,王南秀检查出子宫癌,做手术需要8万元。
热心的王诗端写了募捐倡议书,得到了居委会支持和各方响应,良井镇农办捐款5000元,民政办捐款5000元,良井慈善会给了1万元,惠阳移民办给了2000元,两个女儿的学校也发起捐款,最后,筹集善款3.8万——里面来自镇上街坊邻居民间捐助超过5000元。获悉患者的移民身份后,医院也给予最低收费,第一期医药费降到4万元。现在,王南秀已回家休养,等待第二期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