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曾经的故乡
——部分三峡移民”返流”之后
世纪之交,何贵珍一家像许多乡亲一样,离开位于重庆巫山县的故乡,满怀憧憬地迁往湖北荆州。他们是三峡库区14万外迁移民的一部分;不久,他们中的一些人陆续返回重庆,被称为返流人群。
家园需要重新建立,生活依然吃力。他们觉得“家乡毕竟认识的人多些,熟人多了路好走”。
记者/李邑兰(发自重庆巫山)
一天的大多数时候,何贵珍总爱叼一根三块钱一包的红梅牌软白香烟,站在家里靠窗的位置,眺望河对岸,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那里曾经是我的家”,手指的地方,早已被升高的水位淹没。
今年45岁的何贵珍原本只是重庆市巫山县巫峡镇早阳乡的一名普通农民。历史赋予了他和一群庞大的迁徙人群新的名字:三峡移民,这就注定了他们的人生将不只会写进宗族的族谱,更与国家的史册有了一瞬的重叠。
自1993年正式实施移民搬迁安置工程至今,三峡库区已搬迁安置移民127万人,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其中外迁移民14万。
与大多外迁的三峡移民稍有不同,何贵珍“返流”了,也就是从外迁地又回到了故乡,户口留在了外迁地。
何贵珍将面临一系列难题,譬如户口问题,以及与此关联的子女教育问题、养老保险问题等等,“成了无家可归的娃儿”。尽管如此,何贵珍仍然不愿回到迁出地,“日子苦,但是家乡让我觉得安全”。
去而复返
何贵珍一家的户口现在属于湖北省荆州市川店镇古松村。39岁之前,何贵珍从未离开过家乡——重庆市巫山县巫峡镇早阳乡东坪二组,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陆游笔下的“蜀东壮县”巫山老县城。坐船出门,4元钱一趟,一个小时就能进城。
记忆中的家是这样的:“我们村建在半山腰,我家有一栋百来平米的平房,每人分得一亩地。”何贵珍一家三口人,妻子黄世梅,女儿何丹,相依为命。
7岁时,何贵珍下河炸鱼,不慎炸断了自己的半只右手,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但这并不妨碍他生活得舒心。何贵珍所在的巫峡镇早阳乡东坪二组地处小三峡风景旅游区,1991年,长江三峡、巫山小三峡双双被评为中国旅游胜地四十佳,也是全国首批AAAA级景区。巫山旅游日接待能力达8000人以上,年接待游客100万人次以上,是全国的旅游大县。
因为游人众多,从县城里批发一些工艺品回村卖给游客,一个月就能挣两三千块钱。按照村民何付雄的回忆,搬迁之前,这几乎成了村里主要的谋生手段。
“只要你够勤劳,生活是不错的。”与何贵珍同村的何贵林,也常常怀念在老家的日子,“我们就算每天卖一箩筐红薯,每个一元钱,赚四五十元钱也不成问题。”
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三峡工程采取“一次开发、一次建成、分期蓄水、连续移民”的建设方式,水库淹没涉及湖北省、重庆市的20个区县、270多个乡镇、1500多家企业,以及3400多万平方米的房屋。
在政府组织的正规化依法外迁开始之前,何贵珍所在的巫峡镇早阳乡东坪二组的118名村民,就迈出了自主外迁的步伐。
“当时村里的一名干部王桔跑来告诉我们,来湖北吧,要田划田,要房分房。”何贵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中间人”王桔早年就从早阳乡搬到了湖北,全家在湖北省荆州市一处农场扎了根。
何贵珍思忖,要响应国家政策的号召,搬迁是迟早的事。37岁的村民何贵林也认为,“荆州市地处江汉平原,交通应该比较发达,适合发展”。村民们开会一核计,把这事给定了下来。于是,从1998年开始,这118名移民就陆续将户口迁到了湖北省荆州市及其下辖的各乡镇。
搬迁的直接“好处”,换来了每人16000元的生产安置费。这笔生产安置费是动态的,也就是说因搬迁地、移民情况等有所差异。
“除了投亲靠友,大多数自主外迁的移民都是由中介介绍的,中介情况各有不同,但基本都是绕过政府的民间行为,埋下了很多隐患。”三峡移民问题专家雷亨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政府组织的外迁工作,始于1999年5月召开的三峡工程移民工作会议。政府作出了“鼓励和引导更多农村移民外迁”的政策调整,经过与上海、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四川等11个省市协商,同意将重庆市和湖北省的12.5万三峡库区农村移民,向这11个省市及重庆和湖北的非库区县外迁。从巫山迁到广东省惠州市良井镇的黄义清和同行的69名移民,正是政府组织的“大迁徙”浪潮中的一朵浪花。
相对于自主外迁,政府组织的外迁“好处很多”,比如政府会给外迁移民建移民村,分给每人25平米的住房面积,在外迁地做生意,还享受三年不交任何费用的政策优惠。
因为村里还没有完全被淹,何贵珍一家一直捱到2003年年底才收拾包袱搬到湖北荆州市川店镇古松村居住。
“把家里能带的东西都带出来了,当时就想一头扎根在那儿,再也不回来了。”临行时,何贵珍在自家后山埋下穿了多年的黑土布鞋,算是留给家乡的一点念想。
“日子怎么过?”
“刚一来,我们就想走了,很失望。”说话的是何贵珍的妻子黄世梅,因为幼年一场疾病落下的病根,黄世梅左眼失明,只有右眼能看见。
“当初的承诺,没有一项兑现的。”何贵珍接过话茬。按照当地政府当初的承诺,只要三峡移民搬迁到湖北,就会有现成的房屋和土地供其居住和耕种。一家人到了古松村,没田种也没房住。花了22000元买下当地村民的一套二手平房,才换来了两亩八分地。种上稻谷,这些稻谷就是家里主要的粮食来源。
“日子怎么过?”
何贵珍夫妇想到了“打菜”,也就是从农民手中批发蔬菜,再摆摊转手来卖,一天挣十来块钱,勉强度日。过了半年光景,“打菜”的日子眼看着也维持不下去了。
一家人难以忍受的,还有寂寞。妻子黄世梅几乎不和当地居民交流,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只是逢年过节到同村搬去的移民家串串门,而其时7岁的女儿何丹,也很不适应在古松小学的读书生活。“大部分都是湖北本地的,我说不来湖北话,合不拢。”何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很想念家乡的小伙伴,在那里,她很孤单。
令何贵珍不悦的还有,古松村早年成立了一个信用合作社,当地政府要求每人交500块钱的安置费存到合作社,并承诺每月都会付利息,何贵珍一家三口,交了1500元。合作社垮台以后,本金打了水漂,更别提利息了。
移民何贵林回忆,他2004年到北京打工,公安局例行查户时,发现他的身份证在电脑上竟“查无此人”,将他关了24小时;后经打电话到古松村核实,才了结此事。“户口根本没有给我们上!”何贵林很是气愤。古松村这批巫山移民的户口补办手续,直到2006年才落实。
类似的遗憾也发生在黄义清等人身上。2002年,家住巫山老县城的黄义清和同乡刘长康、李德生等69位移民搬迁到了广东省惠州市良井镇。到了惠州,包了几辆车赶到位于良井镇的移民安置点。
“心都凉了半截。”65岁的黄义清摇摇头,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移民安置房是两排孤零零的平房,玻璃窗上还有很多泥灰没有擦干净。
有着十几年网箱鱼养殖经验的刘长康颇具生意头脑,他原盘算在良井镇开开饭馆,做做副食生意,大展拳脚一番,“谁知那里工厂少,没有人气,人旺不起来。”做生意的念头也就很快打消了。
因为语言不通,移民们基本不与本地村民交流,而与本地人的隔阂也随处可见。黄义清举了一个例子,“屋子只有一层,我们就把饭端到坝子里来吃,一些干部、社员就骑摩托车来,像看猴一样看我们吃饭。”
当然,这种“不适”感也是有个体差异的。同样是被安置到同一村子的移民,有的选择了返乡,有的还是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