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沙布蒙着,浸泡在药水里的独木舟。
出土现场
跨湖桥遗址
跨湖桥的名声,是忽然间响亮起来的。响亮起来的原因,是因了一条船,一条据说将近八千岁的独木舟。
在江南,独木舟是司空见惯的,不过,司空见惯的独木舟前面,加了“八千年”这个定语,就不司空见惯了。
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它意味着什么?现在,似乎还很难说清楚。
当时,突然发现了独木舟,是2002年?记不清了。到底多少人去看了那条独木舟?也不清楚。我那时候好像在忙一些事,究竟忙什么,也记不得了。这,大概才是真实的生活状态。独木舟的发现,石破天惊,然而生活一如既往,继续跛足前行,并未因独木舟的出现,而转弯,或折回。
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因为接到杭报编辑的电话,或许,我会在不久的将来去看,或许,这辈子都不去看。难说。很多事情,都无法如果。
因为接了电话,我决定去看一看。毕竟,我是萧山人。并且,在心里,对祖先的智慧,心怀敬意。
那条传说中的独木舟,就在跨湖桥边出土
去之前好好做了些功课,毕竟我要去看的,是一条约八千年前的独木舟。八千年,是一段让人肃然起敬的时间跨度。
我“百度”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跨湖桥独木舟的资料,这条近八千岁的独木舟,样子渐渐清晰,我相信只要见到,我一眼便可以认出它来。
跨湖桥,位于萧山上湘湖与下湘湖之间的葫芦颈地带,是一座跨连东西两岸的古桥。对这座桥我不陌生,1993年在萧山城里读书的时候,去一个同学家玩,多次骑脚踏车经过跨湖桥,那时桥附近都是砖厂,现在想起来,别的倒没什么,一路高高低低叠着的砖坯,瓦灰瓦灰的——仿佛记忆的颜色,挺难忘记的。近两年,湘湖开发,再去,天翻地覆了。跨湖桥还在,桥栏上新刻了狮子,新写了字,桥面上新铺了柏油,上上下下,新簇簇,找不到一块旧石头了。桥两边,是报道中称的“一湖秀色、两岸美景”,我驾着伊兰特从桥上飞驰而过,除了雨水,没有惊起一丝记忆的尘埃。
那条传说中的独木舟,就在跨湖桥边出土。这一文化层,被专家命名为“跨湖桥文化”。
可是独木舟在哪里?我询问住在湘湖附近的几个同学,是否知道那条八千年前的独木舟?有的说不知道这回事。有的说知道,但没见过。终于,朋友丁说去看过一回,那船,保护得挺严格,在一间屋子里关着,打着空调,不让参观,她是找朋友带进去看的。你想看,约好了,找人去说情。
她这么说,我挺激动的。要是摊着,大家都能看,去看的兴致就少了些。既然要请人说了情才能看到,兴致无端便高了许多。不过,丁后来短消息过来:独木舟现在任何人看不到,要省文物管理处特批!收到短消息已是晚上11点了,那一晚就没怎么睡好。没想头倒也算了,想看,而又看不到,好比犯了相思,心里头硌得慌。
我一直在想象“棉花一样柔软”的木头的样子
第二天,公元2009年2月28日,星期六。大雨。事实,自过了“雨水”,江南一直大雨,总有十余日了,滴滴答答,家里衣服都堆着,不敢洗。不过,出游却正是好天气。我喜欢雨天出行,人少,安静。于是,决定去跨湖桥,撞撞运气。即便看不到独木舟,知道它就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安慰。妻说,你找得到吗?
跨湖桥多大一块地方?就算整个湘湖,也不过几脚油门的地。我说。于是,就到了湘湖。
雨一直下。沿湖边行,没碰见人,也几乎没什么车。越过跨湖桥,在桥北找了块空地,停了车。路边有一处简易钢板房,场面有点大。资料上说,独木舟自2001年出土后一直没动过,不是不想动,是不能动,因为经过了八千年海水的侵蚀,独木舟的木头,已经“像棉花一样柔软”(我一直在想象“棉花一样柔软”的木头的样子),会不会就在这座钢板房里?
撑着伞,进入钢板房,里面果然大得很,很多木头,很多人,在做工。符合我的想象,因为资料上说跨湖桥出土的文物(除了独木舟,还有木器、石器、骨器、陶器一类),正在准备展出,要造一座陈列馆。问一工匠,说跨湖桥就是这里,独木舟?不知道。
折回到路上,刚好走过一交警,上前问讯,他竟知道,手一指,说:喏!就那里。顺着他的手指,往西看,数百米外,在湘湖西面,有一个十分庞大的在建工地。不过,那里不允许人参观的。他说。
跑了那么多路,就在眼前了,不进去看看总有些不甘心。于是,我直接去了工地。
从原始通向文明的路,估计,比这还要泥泞许多
工地很大,有一座古式拱桥,不过,桥上竖着一道墙,显然,不允许进入。把车停妥了,打伞,下车,才发现另有一条工程车进出的路,这路,不知被轮子轧了多少次,加上被雨水泡了十来天,软成一滩稀泥。散了烟,向看门的老人打听,独木舟果然就在前面。
“不过,你看这路!怎么进去?”我抬头看了看,二三百米外便是在建工地,工地边上一排简易房,房后面那个像“扑转窖池”的,老人说,就是放船的。“你说,这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就想去看一看,看一眼就成。
路很难走,看着挺好的地,一脚踩上去,整个皮鞋都陷进去了。鞋子很快裹了泥,成了泥鞋。我撑着伞,背着背包,穿着皮鞋,在这么一条路上,东一脚西一脚地寻找下脚的地方。说实话,下脚的地方,真不好找。从来没走过这么泥泞的路。从原始通向文明的路,估计,比这还要泥泞许多!这是我后来想到的话。
我站在这条路的尽头,用相机把它定格下来,以后,这里将会铺上柏油,当一切完工之后,没有人会看到曾经的泥泞。仿佛今天的人看一条八千年前的独木舟,这么一条破船,有什么好看?没有人想到,这船,从一棵树中走出来,要走多长的路!
这是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气味
在路的尽头,我停下来。和看门老人“扑转窖池”的描述相反,建筑挺豪华的,一个硕大的圆弧形一体式顶棚,隐在一大堆泥沙后面,因润了雨水,闪着光泽,看不清质地,像一个UFO。
很顺利地找到了看守独木舟的老沈。但下面就不顺利了。老沈说上级交代了,谁都不能看,官再大都不成。老沈强调。看我这雨天,来得挺不容易的,老沈给了我领导的电话号码。领导很客气,说写报道是可以的。我把电话交给老沈,老沈如释重负,我也如释重负。老沈如释重负,是觉得终于可以对上级也可以对我有个说法,我如释重负,是觉得这趟终于没白来了。
例行手续,拿出证件登记,老沈换雨鞋,我的皮鞋再经不起折腾,老沈让我换上了另一位工友的雨鞋。
向下,再向下……工程还在建设,经过一条斜长幽暗的隧道,我们到了那个无名UFO形建筑的入口。简易铁门打开,一股气味扑鼻而来,我现在很难描述这股气味,这是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气味,八千年前的气味,史前人类的气味。
眼前一片漆黑。老沈点了灯,仍然很黑,周围的景物,只依稀可见。里面很大,很空旷,估计直径超过五十米。顺着台阶向下走了大约四五米,又沿边绕了大半个圈,来到一个黑糊糊的帆布帐篷前,老沈说:就在里面了。
我停住了脚步。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要对面的,不是现在,而是八千年前的祖先。
事实上,现在,我脚下的每一粒泥土,都是八千年前的。
独木舟静静地躺在一个浴缸里
如果一定要形容我看到独木舟时的心情,现在可以归纳为四个字:瞻仰遗容。
我可以肯定,2002年刚发掘出土时,独木舟,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八千年前,当然,更不可能是现在的模样。
现在,独木舟静静地躺在一个玻璃钢做的长方形浴缸里,舟体上,十分严密地盖上了白纱布,纱布是湿的,老沈说,是浸了聚乙二醇药水。独木舟,被浸泡在这个浴缸里,用了一年多时间,脱盐。现在,用聚乙二醇,脱水。要什么时候,才可以把盖头揭掉,把浴缸打开,显现出独木舟的真实模样?老沈说,不清楚。
现在的模样,在我看来,独木舟,就像是八千年前祖先智慧的一具遗体,静静地躺在现代文明的摇篮上。
说不清那种感觉,有兴奋,也有淡淡的惆怅。只几步路,我竟穿越了长长的时间隧道,走回八千年前。我伸出手去,但没敢触摸那一条八千岁的独木舟。这独木舟,让我感觉虚幻而脆弱,深怕这一触碰,就裂了,碎了,消散了。八千年的洪荒,就算是一把刀一柄剑,也都浸泡成水了,这独木舟,如何挺了过来?
在这里,他们肯定还制造了更多的船
独木舟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当年出土的位置,不曾动过。边上,有当时发掘遗留的或许是特意保留的文化层,可以看到发掘时的断层面——八千年的时间,便累积在这薄薄的不过一米的断层之上。这是一部无字天书,我无法读懂,感谢那些为考古呕心沥血的专家,他们,解读了这部无字天书。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我脚下所踩踏的,是距今7000-8000年前的跨湖桥文化层。除了独木舟,这里还出土了石器、陶器、骨器、木器,出土了世界第一早的稻子。
这条独木舟,把浙江文明的源头,向前推进了上千年,把世界造船史,也向前推进了上千年。
独木舟出土时,据说还有横档支撑,虽然经过了近八千年,从独木舟的形状,仍可以明显地看出船体经过斫凿的痕迹。专家推断,这条独木舟,应该是用石锛斫凿加工而成。石锛,是用石头打制而成的“斧子”。当时,有多少人,斫了多少锛,才让一棵大树,终于脱离大地的怀抱?又有多少人,斫了多少锛,终于把大树的枝桠梢清除干净?最后,到底有多少人,围在这里,对,就是八千年前的这里,一石锛一石锛,把这条独木舟,从一棵大树的腹中,剥离出来?难以想象。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条独木舟所在的位置,竟然是一个造船的作坊,而且,规模不小。在独木舟四周,可以看到很多和独木舟一样质地的木头,从泥中突显,在这里,他们肯定还制造了更多的船。那些船,在哪里?是谁,第一个从一棵树里,看见了一条船的模样?
眼前这一条独木舟,是现在可以证实的世界第一船。但我肯定,它不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条船,也肯定不是跨湖桥人的第一条船。那些船,包括那些斫船的人,去了哪里?
那些造船的人,去了哪里
是的,我很想知道,那些造船的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们留下了一条千辛万苦斫成的船,一哄而散了?甚至把偌大一个作坊,都扔下不管了,任由它们漂流在时间的河床上,一路漂泊了八千年。据说,出土的文物很多,但我没看到出土一个人类化石。是跨湖桥人经不起时间和海水的浸泡,都化作虚无了。还是在海水淹没(文化层位于海拔以下,有被海水浸泡的痕迹)跨湖桥之前,他们都坐着船,漂泊江湖去了?
我相信是后者。因为他们是人,祖先的智慧,不容置疑,他们不可能坐等海水漫上来,漫上来,把他们淹没。他们肯定早就创造了船,甚至是很多船,现在,我们所见到的,不过是其中一条还来不及完工的船。他们坐在很多条船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顺风顺水,漂泊到更适合生存的乐土去了。那乐土在哪里?或许是河姆渡,或许是良渚,或许,就在此时此地你脚下的八千年的深处,只是,还未被现代的文明所探知。
我们的脚下,大地的深处,究竟掩藏着多少关于祖先的秘密?
一个八千年前的秘密
说真的,作为中国人,我感到骄傲,我们,一不小心,就掘出了八千年前的一个秘密。
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发现这条八千岁的独木舟,我们现在的状态,会有何不同?如果,我们能发现一条九千岁乃至一万岁的独木舟,我们现在的状态,又会有何不同?真的是难以假设。任何一个看似偶然的结果,都会有一个必然的源头。即便我们没有发觉,那文明的曙光,总会在时间的深处远远近近点亮着,我们要做的,除了不断地寻觅,更重要的,是把这一丝微光,传向更远的远处。
我始终相信,时间是一条轴,它就像数学中的数轴,现在是原点,往前,是负数,往后,是正数,负数无穷尽,正数亦无穷尽。所以,如果一定要给跨湖桥独木舟前面加一个定语,我希望,是“-8000年”。我更希望,+8000年后的人们,在回望今天时,也有我们回眸眼前这条独木舟时的感觉。
【链接】
跨湖桥,萧山上湘湖与下湘湖之间一座跨连东西两岸的古桥。桥头是湘湖村。1970年前后建萧山城厢砖瓦厂。取土过程中,有骨器、陶器、石器等出土,当时一个姓陈的医生,最早发现和收集出土文物。不过,破坏散落的更多。
1990年5月30日,一位叫郑苗的学生,在湘湖捡到文物,报告文管办。文管办的倪秉章、施加农立刻赶去,现场踏勘。跨湖桥遗址被正式发现。这一年的冬天,跨湖桥遗址第一期发掘。
2001年,因砖瓦厂取土遭到严重破坏,跨湖桥遗址进行了第二次发掘,出土了一大批陶、石、骨、木器。被评为2001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2002年第三次发掘。11月22日,独木舟正式出土。
独木舟船头朝东北,船尾向西南,非常狭长,接近船尾有一小部分因砖瓦厂取土被截,船现长5.6米,船身最宽处为53厘米,船体深20厘米,船帮有部分损坏,宽窄不一。在船体凹面内,有多条支撑横木的痕迹。省考古所专家王明达认为,当时造船的加工工具应该是石锛,其船身上纵向加工过的痕迹非常明显。
船身旁不规则地摆放着几根粗木条,船身的东北侧还发现了四五根形状不一的木桩,看样子是用来固定独木舟的。浙江考古队队长蒋乐平认为,基本上可以确定这里是当时的一个船坞,用来建造和维修独木舟。
考古专家依据古船所在地层的年代,推断出独木舟的“年龄”约为7600到7700岁。独木舟的发现,把全国造船纪录和世界造船纪录向前推了两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