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的商标与装箱单。
案情回放
11月30日,哈尔滨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八大队侦查员经过数日蹲守,在松北区常盛源小区一处一楼民居将制假者王洁抓获,当场查缴大量空酒瓶、商标等造假材料及成品假酒4818瓶。经审讯,王洁的库房一共有三处,其作案半年,涉案金额理论上逾200万元,系近年来哈尔滨市破获的一起特大假酒案。
特大制假案件“王洁案”的罪与罚
“我的酒肯定喝不死人。”这是王洁被抓后反复说的一句话。
一名26岁的年轻母亲,为这起特大假酒案笼上一层耐人寻味的色彩。造一个假酒作坊,赌赢了,可以从此过上富足的生活;赌输了,也许不过几年的牢狱之灾。在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赌局里,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农村妇女坐上了财富“过山车”。只扮演“拼装”角色的王洁,曾侥幸赌赢过,也最终在法律面前输了个精光。
一组并不尖端的机器,一批真假难辨的商标,一堆收回来的真瓶子,一舀小烧勾兑的“名酒”———在这个既不难造、更不愁卖的假酒“产业”链条里,农妇王洁的赢与输充斥着某种必然。在这些法律意识淡薄、文化层次不高的造假人屡屡得手的“怪圈”中,“王洁案”是一个聚焦与浓缩。分析案件背后的逻辑与秩序,也就部分理解了假酒“产业”。
26岁母亲的迷途
在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八大队提供的所有视频素材中,王洁是一个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穿着得体、安静少语的女人。她从房间角落的纸袋中麻利地拿出一只带有过滤棉的漏斗和一个长把水舀子,掀开白色大酒桶的盖子,舀出一整勺假酒,顺着漏斗灌进茅台酒瓶里。然后,她拎起发出“哗啦啦”声响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只防伪珠,熟练地扣进瓶盖,将瓶盖拧到酒瓶上,送至封盖机上,高跟鞋麻利地踩着机器踏板,双手齐动操作机器,压紧瓶盖。
回过身,王洁坐回一地白色酒瓶中间的板凳上,把这只装满假酒的白色瓶子放在并拢的双腿上,抽出一对商标,熟练地转动酒瓶,用大拇指妥帖地按好正反面,再抽出一条红色细丝带缠系在酒瓶的“脖子”上,手法细致得仿佛在包装一件艺术品。
这是审讯过程中,王洁在侦查员面前“回放”的一段“飞天茅台诞生记”,整个过程不足10分钟。她并没有按侦查员们要求的那样边操作边“解说”,而是默默地“演示”了整整两遍。然后,她站起身来,低声问:“就行了吧?”她转过身去,从不知哪只袋子里掏出一只装有一对“茅台”小酒杯的小盒。
在11月23日得到公安部经侦局提供的线索后,市经侦支队在数天的蹲守中确定了王洁的身源、住处、制假窝点及库房。此时,王洁似乎已经有所警觉,为了防止她逃跑,侦查员又在30日统一行动的前两天进行了24小时的周密布控。
在被抓后的最初数小时里,这个女人表现得自然而平静。然而,当她租用的3个分散的库房一一被找到,王洁的情绪演变经历了一个由平静到紧张再到几近崩溃的过程。最终,她几乎哭倒在警察面前:“我的酒肯定喝不死人的……我能判多少年?我的孩子怎么办?”
几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26岁的王洁来自牡丹江的农村。她只有初中文化,18岁结婚,女儿已经8岁。三年前,王洁离婚后不久来到哈尔滨,为的是让女儿受到城里的教育。失去生活来源,为现在哈尔滨上小学的女儿攒学费,成了她所交代的作案动机。
在对王洁做案件心理分析时,省心理咨询师协会副会长,哈医大心理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杨艳杰认为,从被抓后的反应看,王洁尽管年龄不大,却过早步入社会,闯荡“江湖”很久,经历过很多磨历,造就了她沉稳的人格特征。最重要的一点,杨艳杰强调,所有造假人群一个独有的人格特质就是敢于冒险。一旦有家庭等周围环境的影响与示范,他们便很快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冲动派与实践者。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洁平静的外表,更像是内心无数次波涛汹涌的反复叠加的结果。
从王洁交代的案件过程看,她今年4月正式入行,前后不过半年左右时间。她的所有经验与灵感来自于同样从事假酒生意的前夫家族。而无论是上线的成本购进,还是下线的销路,与王洁最直接接触的经侦支队八大队侦查员田昕宇判断,她可能从小就接触这一行,且其娴熟的“实践”经验应该不止积累了半年。并且“王洁案”很可能是一起家族式作案,王洁的一些亲属在案件调查中被发现有作案嫌疑。但目前仅王洁一人落网。
一个几无悬念的事实是,王洁在这起特大假酒案中扮演了主角。200万元理论案值与26岁的年轻母亲之间,产生了某种必然。
在这处位于哈市松北区常盛源小区一处一楼使用面积80余平米、两室一厅的民居中,浓重的酒味充斥鼻腔。每个房间堆满了一地酒瓶,以及用纸袋分别装满各品牌白酒的注册商标标识、瓶盖、防伪珠,房间角落堆放着品牌白酒的包装箱。难以下脚的房间里摆放着一整套专业制假机器:打码机、酒瓶封盖机、打包箱机。包括另外两个库房在内,王洁被查获的所有包装完成的成品假酒中,涉及茅台、五粮液、舍得、国窖1573、剑南春、小糊涂仙、富裕老窖、水井坊等10余种假酒共计4818瓶。具体案值还在计算中,经侦支队八大队预计,理论数值应当超过200万元。
田昕宇印象中的王洁,恐怕只能用一个“虎”字来概括。因为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王洁案”基本可以理解为一个女人“一手操办”的特大案,它并非如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有一个正式的加工厂,雇几个工人生产销售,有稳定的上线供应原材料。在田昕宇看来,王洁基本靠的是胆儿,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更不需要动太多脑筋。王洁就像小孩拼积木一样,将所有材料组装起来,在3个既用作住屋,又用作库房和加工作坊的民居里,每天埋头“纯手工”制造假酒。尽管查获的成品酒案值可以计算,但她出手的销售金额究竟达到多少,仅从目前查获的账本等证据来看,仍难以准确估计。
一个女人单枪匹马造假,必然有很多助推其成功的因素。王洁制造的酒,是用散装白酒、香精在一个大桶里勾兑“加工”,或是由其他品牌低档酒来冒充的。这种酒理论上“喝不死人”,且成本低廉、采购便利,每瓶成本不过十几元。
在线人的帮助下,记者来到道外区承德街、景阳街和南极街进行暗访。那里有多个以贩卖酒、肉、川菜香精为主自发形成的市场,勾兑酒的原材料几乎随处可见。常用的香精被装在1公斤的大桶中,每桶20元,可按1%。至3%。的比例添加。记者还在这些大桶上看到了“国际质量体系认证”等标识。商家告诉记者,光用香精作假酒肯定会被尝出来,必须添加酒基。酒基分大曲、茅台、五粮液、富裕老窖等多种口味,“顶级”酒基一斤在40元左右,“品酒师也尝不出来”。当记者问到“万一喝死人怎么办”时,卖家显得很自信:“要能喝死人,也没人上这儿买,我们这生意都做这么多年了……”
有了这些“死不了人”的、最低廉的成本,王洁造假的主要卖点便是真假那些“混搭”的外包装。温州是全国印刷产业最发达的地方,王洁的所有专业机器都从温州购进,商标、瓶盖和防伪珠也是从温州进的货。她的“酒”中只有瓶子是真的,是5元一瓶的“送货上门”。记者暗访哈市各大酒店时发现,一些服务生会细心将客人使用后的名酒真瓶收好,以3至5元不等的价格交给专门收购瓶子的人。这些人中,有人是专收旧瓶再送货上门给制假酒的,有人则本身就是制假人,收购酒瓶已形成一个“产业”。绝大多数酒店经营者非常清楚酒瓶的最终流向,甚至有酒店将卖酒瓶公开作为赢利的一部分。
王洁造的酒究竟有多“真”?当天查获现场,某品牌酒专卖店负责人也赶来一同鉴别。从包装箱到同一箱中所有酒的生产日期和批号等信息,从瓶盖封口到瓶身商标……该负责人用了整整10分钟才终于在酒瓶“精密”的外包装上发现破绽。
市工商局消保处处长王绪坤告诉记者,工商局每年都要集中开展几次打击假酒的行动。他发现,目前流通在哈尔滨的假酒与“王洁案”假酒类似,用香精勾兑散装白酒或用低档酒冒充高档酒,不致人死亡,主要是依傍名酒获得销路。近年来,不仅造假手段愈加高超,销路上也十分“考究”,很多假酒是先从全国各地发往真酒生产地,再从该生产地发出,从“渠道”上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同时也严重损害了名酒企业。
除了隐匿的库房和隐秘的销售渠道,“王洁案”操作过程中的多个环节几乎是在一片监管空白中“明目张胆”进行的。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二庭副庭长刘福滨分析该案时认为,有关部门这类案件的查处力度往往过轻,主要原因是隐蔽性强造成的取证难与定性难,群众举报困难,监管部门打击力度不够。市及区级法院受理这类案件很少。黑龙江孟繁旭律师事务所律师詹志坚同样表示,这类案件在黑龙江律师业界也同样比较少见,在取证与量刑上存在许多争议。
王洁目前涉嫌三项犯罪:生产、销售伪劣商品罪、假冒注册商标罪、销售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罪。
刘福滨解释,该案在审判过程中将适用于选择性罪名,即在三条罪名中选定最重的罪名。在这三条罪名中,生产、销售伪劣商品罪的处罚最重;另两条罪名可判处3至7年有期徒刑。无论审判结果如何,王洁恐难逃法网。
詹志坚则认为,造假案的量刑关键在于取证。对大多数造假案来说,取证工作是一个艰难过程,并将直接决定量刑的追溯标准。而司法界也存在争议,普遍认为这类造假案的量刑结果与处罚力度往往过轻,因此也导致同类案件的屡禁不绝。
田昕宇告诉记者,王洁在情绪几近崩溃后再次恢复了平静,像是开始了一种安静的等待。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在“亮剑”行动中破获的多起造假案中,很多嫌疑人的表现与王洁一样,平静甚至沉默。杨艳杰分析认为,“王洁们”之所以表现平静,恰恰反映出她潜意识中对于这一行当合理性的认同。这是造假人群一个普遍的心理特点,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下,法律意识淡薄,很多“行家”的“成功”放大了他们内心中的侥幸,他们善于效仿与投机取巧,由于长期接触这个圈子,耳濡目染,逐渐演变成内心对造假行为的潜意识认同。
案发后,王洁本能地最先想到了她的女儿。当初,正是因为不希望女儿与自己走同样的道路,她才带着女儿定居哈市。而后,她选择了一场与狼共舞的豪赌。从那一刻起,她便与生活的正轨渐行渐远。
“王洁案”量刑的大量取证工作仍在进行中。法学专家认为,我国同类案件量刑过轻,也成为造假案件屡禁不绝的一个现实。
“面子”市场的“假酒版本”
相比其他假冒食品,假酒产业更多滋生在一个庞大、无形的“面子”市场,它为“王洁”们的假酒提供了一个畅通销路。“面子”市场的消费者心理,被“假酒版本”演绎得活灵活现。
最初,王洁用发名片的方式为她的“纯手工”假酒寻找买家。很快,她的酒有了很好的销路: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等城市,也包括农村、外县和城乡接合部。这些酒最终流通到个人、酒店、商店还是专卖店,尚不得而知。杨艳杰分析消费心理时认为,有买假就有造假。买假者分两种:一种是上当受骗买假,一种是在价格低廉的情况下明知道其假而买假。在假酒市场的购买力中,二者皆有。
在被“面子”市场膨胀化的假酒产业利益链条中,王洁处于最底层。作为假酒的初始制造者,她供认,无论自己仿的是多名贵的酒,大部分都卖100元一瓶,最贵卖到200元。当有记者问她:“买酒的人知道是假酒吗?”她回答:“知道,他们买的就是假酒,因为便宜,经他们一倒手,差不多能赚10倍。”这意味着,并不排除100多元的假酒最终被当做真酒出售的可能,导致的确有人因上当受骗而买假。
“金盆洗手”6年的假酒“行家”谢保财的一个体会是,假酒“傍”上名酒,之所以比别的山寨品更容易出手,在于它的一个特殊性: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送礼。对于很多购买名酒的人来说,价格高低、甚至酒的真假都不重要,面子才重要。
我国食品消费市场中,始终对名酒有一种神化与崇拜心理。名酒不仅是身份象征,更代表着面子与“心意”。连月来,作为顶级白酒象征的贵州茅台申请奢侈品的消息受到全国关注。贵州茅台贵阳总代理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申奢”是希望提升酒的品位,但究其产量,以53度飞天茅台的经典款来说,始终处于稳定生产,而并非如传言的限量产。但随着需求市场的扩大,飞天茅台近年来始终处供不应求。该工作人员表示,被“神化”的飞天茅台,若想买到真货其实不难。每瓶茅台身上都有一个条形码,相当于一张身份证,消费者可向专卖店提出查验条形码,以追踪这瓶酒的出处、流通渠道等信息,只是全国各大城市的贵州茅台指定专卖店数量很少。除了用条形码鉴别外,还可根据价格鉴别。目前价格1980元一瓶的飞天茅台,明年预计价格还要提高。
该工作人员透露,正规专卖店的进价在1800元以上,如果消费者是以低于此一两百元的价格购得,就有必要怀疑一下酒的进货渠道。根据这一提示,记者走访哈市数家名酒专卖店发现,同样是某一种品牌的名酒,不同专卖店给出的价格甚至相差500元。买真酒不难,除非消费者并不关心是不是真品。
“喝酒不买,买酒不喝”,在谢保财看来,假酒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这潭“深水”有一个潜规则:喝名酒不用自己买,要喝别人送的;买名酒不是用来自己喝,而是送人的。为此,记者做过一个实验:走访哈市一些规模较小的品牌酒销售点,询问某一种名酒的价格可否再优惠些,卖家往往会先问一句:“你是要自己喝还是送人?”
在谢保财看来,名酒被买来,再送来送去,传的很可能是一瓶假酒,而或许几年后,假酒才能被发现。如果勾兑得够好,不常喝的人还根本喝不出来。酒桌上,如果大家醉意正酣,更不会追究酒的真假,即使喝到假的,也很少会有人说出来,因为怕“伤面子”。在庞大、无形的面子市场中,假酒的身份正慢慢被默许,既不愁产,又不愁卖。
“正是抓住这种面子心理,越是节假日,假酒出手越快,销路几乎完全不愁。”谢保财说。
哈尔滨日报 撰文 金钢 李磊 记者 王坤 摄影 记者 李鹏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