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新版昆剧《玉簪记》在苏州首演,这是白先勇作为总制作人、继青春版《牡丹亭》之后推出的第二部昆曲作品。舞台最后的谢幕,白先勇挽着两位仪态万方的昆曲生旦,在被镁光灯照得流光溢彩的舞台上鞠了一个又一个躬。这位已经71岁的老人,从10岁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听到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迷上《皂罗袍》那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起,就开始与昆曲结缘。推广昆曲20多年后,他捧出了“牡丹”,如今又是“玉簪”,始终在为昆曲的梦想奔波。
首演前一天,立冬寒雨,我们在剧院后台寻到白先勇,这个裹着青灰色厚呢大衣的老人,脚步轻盈,一刻不停地在忙碌,最后终于抽空接受了这场预约很久的专访。坐在舞台幕布后,听着黄昏的雨声,他带着一个文化老人特有的那种温文尔雅,和记者谈起了新版《玉簪记》以及他心中昆曲的美——
从来没有“白记昆曲”,因为我从来没有想改动昆曲
记者:青春版《牡丹亭》之后,大家一直都在等着看您在昆曲上的新动作,这次为什么挑选了《玉簪记》?
白先勇:在《牡丹亭》推出之后,我就一直在和苏州昆剧院商量,准备下一个制作。这次挑中《玉簪记》,是因为它是昆剧生旦戏的代表,是最能表现昆剧表演精深之处的作品,词美、音乐美、文本也美。以前的大剧团都演过这个戏,老师傅们都留下了很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岳美缇和华文漪版的《玉簪记》,她们的每一个配合都可以说是丝丝入扣,我敢说这是昆剧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最吸引我的是剧中“以琴传情、以诗传情”的文人情怀,我一直觉得昆曲是一门雅文化,这部戏就非常雅,古代文人的琴棋书画在其中被融合得很好。
记者:《玉簪记》与传统版本有什么不同?
白先勇:它与老版有两个最大的区别:一是,它在老版的《琴挑》、《问病》、《偷诗》、《秋江》4个传统折子戏基础上,增加了《投庵》、《催试》两折,构成了两个半小时的完整新戏;二是,新版打造的是全新的舞台视觉美学风格,整个制作崇尚极简、写意、时尚,把昆曲美学推向更高一层抒情诗化的境界。董阳孜、奚松两位书画家,用他们生动灵妙的水墨书画,营造出了一个非常清雅有禅意的舞台意境。
记者:有人曾把青春版《牡丹亭》称为“白记昆曲”,这部《玉簪记》是不是也要成为另一部印上您白先勇风格的昆曲?
白先勇:我想这是个误解,从来就没有白记昆曲这个叫法,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要改动昆曲,我一直致力的是要恢复昆曲正派正统的演出。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时,我给了它一个大原则,即我们必须遵守昆曲的基本法则,它的念唱做打包括水袖等动作,都是不好乱动的,我看过有些昆曲把水袖剪掉了,剩下大袖子,那就违反原则了,它就是要靠水袖去表情的。这次我请来了岳美缇、华文漪两位最有名的老师,就是希望能够把她们最经典的版本传承下去,这应该叫做岳华版,绝对不能叫白记。这两位已经多年不收徒了,请动她们可不容易,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看她们的戏,与她们20多年的交情了,这次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大面子吧,尤其华文漪,是从美国请来的。
记者:从青春版《牡丹亭》到《玉簪记》,您认为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白先勇:我一直自称“昆曲义工”,其实,在我的努力下,带动出的是更多的“昆曲义工”。这次跟青春版《牡丹亭》一样,也是两岸合作的又一次文化交流,我们的制作费、服装、舞台等很大部分靠的是募集来的经费。来自台湾方面的设计,都是我一家一家去请来的,书法家董阳孜,台湾第一书法家,舞台上所有的字都是他写的,不要钱的,要钱的话,我们可给不起。还有台湾趋势科技,非常不容易,支持我们很久了,我们《牡丹亭》到美国、英国演出,都是他们赞助的。
我觉得有意义,就绝对不会后悔
记者:既然青春版《牡丹亭》已经把昆曲推到了一定的高峰,为什么您还要再推《玉簪记》?是否希望继续创造一个关于昆曲的奇迹呢?
白先勇:与《牡丹亭》相比,《玉簪记》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部通俗风情剧,更接近大众文化的口味。《牡丹亭》是天字第一号,是经典中的经典,我们现在《牡丹亭》还是照常演出。但只有一部戏是不行的,600年积累下来的昆曲是一个丰富的大宝库,我们有很多艺术家身怀绝技,一身是宝,但他们都在老去,所以我现在特别着急,我要让他们把自己一生的心血传下去,让昆剧的工作继续下去,让我们的昆曲新人赶快学,一曲两曲地好好学,传承是昆曲艺术目前最大的问题。
记者:就您而言,您的成就其实大部分在文学创作上,现在为了昆曲,您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白先勇:我是作家没错,但我现在是在制作昆曲,我就不考虑自己的得失,我现在做的一切跟我个人的事业、名利全部没有关系。如果仅从自己考虑,我最好就坐在戏台子下面看看戏,安安静静地欣赏昆曲的美妙,那是最舒服的。但昆曲的现状大家都知道,我心痛、着急,所以我必须站出来。大家也都看到了,没有青春版《牡丹亭》之前和有青春版《牡丹亭》之后的昆曲状况,是差很远的。我做了这些事情,觉得有意义,就绝对不会后悔。如果它失败了,那我可能会后悔。
记者:您曾说,等您把昆曲宣传完了还是会回到本行中去,那您会把您和昆曲的渊源写成书吗?
白先勇:那要看我以后的灵感了。我一直把这段牵扯20多年的缘分看成我人生很重要的历练,我今年71岁了,还在为了自己的昆曲梦想到处奔波,尤其现在忙这部新制作,从舞美布置到服装设计,每一个细节我都会过问清楚,的确很累,但我毫无怨言,因为昆曲带给我很多改变,尤其是对我们自己文化的美的体验。
记者:曾有报道说,您看到青春版《牡丹亭》演出成功时,也激动地流泪了?
白先勇:对,我是流泪了,但不是为了成功而流泪,是觉得《牡丹亭》怎么那么美,我是为了美、为了情而流泪。这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了不起的戏剧,它彻底感动我了。
记者:您想通过昆曲带给人们什么呢?
白先勇:我希望人们从中看到文化的复兴。如果要说目标,我想用个人的力量来吸引媒体、吸引大家对昆曲的关注,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最美的艺术,要让中国的青年人知道我们有这么美的东西。
记者:那么,您希望全世界都看到的昆曲的美,到底在哪里?
白先勇:昆曲融合了文学、音乐、舞蹈、戏曲,把不同的艺术形式揉合成一种最精确、最精致的艺术,它的文学底蕴非常深,唱词都是最美的诗,还有它的舞蹈,昆曲是无歌不舞,每唱一句都有非常美丽的舞蹈配合,完全是流动的,利用水袖的线条来表现出舞蹈的美,这跟我们的字画、书法是一套文化符号。这次在《玉簪记》舞美设计上,我们用了很多狂草,就如同把昆曲舞蹈的线条勾勒了下来。它的音乐也美,以笙箫管笛为主,特别婉转缠绵,同时配合古琴,更多了清雅悠扬。可以说,昆曲就是把我们的抒情诗的传统用歌、舞、乐具体地呈现在舞台上,这是它最美的地方。
保护昆曲,要有一颗真正保护文化的心
记者:青春版《牡丹亭》的确引起了一部分人开始关注昆曲,但不容回避的是,现在真正喜欢昆曲的人并不多,关注的人中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是看热闹的,包括很多苏州人都表示听不懂昆曲,您怎么看这种现状?
白先勇:提到苏州人听不懂昆曲,我是很不理解的,苏州自己的宝贝,为什么不去保护、欣赏它?家里面那么好的牡丹,不看实在太可惜了!苏州作为千年古城,吴文化源远流长,有艺术底子,两块文化招牌中,古典园林大家都知道,可是昆曲的知音还不多。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建一个昆曲园林剧院,把这两块最重要的苏州招牌结合起来,由全国的昆剧院常年驻演,全世界的人想看昆曲就得到苏州来,就如同人们朝圣般去英国看莎剧。这个,得苏州人自己来做,不能靠我这个广西人来做。
记者:您前面也提过,昆曲是一种雅文化,它与平民文化是有区别的,可能人们可以看到服装美、舞台美这些外表的美,但真正内容上的美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呢?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怎么推动昆曲的持续发展?
白先勇:就现在的社会大环境来看,中国的经济已经发展起来了,下一步肯定就是文化了,没有文化是不能成为真正的大国的。要得到世界的尊重,没有文化是不行的。那文化就一定包括雅文化、高层文化,比如西方会有古典音乐,芭蕾。发展这些东西,只能追求文化意义,而不是多考虑经济效益。如果要赚钱,还不如喊周杰伦来上一台晚会,门票一卖就行了。所以,我们保护昆曲,要像保护唐伯虎的画一样,要有一颗真正保护文化的心,对吴文化尊敬式地保护。这很难,要有心、有理念,昆曲绝对不能乱来。一旦这些文化保护好了,也是可以带来不可预计的商业价值的;比如日本歌舞伎、美国的百老汇、英国的莎士比亚。
记者:现在也出现了复兴贵族艺术的昆曲表演模式,比如北京厅堂版《牡丹亭》,您对这种发展模式怎么看?
白先勇:家班在昆曲发展历史上的确占有重要的地位,如今再推行这种模式,对观众、场地等因素要求都非常高。我只能说,这也是一种复兴方式,但我不会这么做,我还是希望可以从年轻人身上去进行推广,把观众面扩展得更广些。所以这次新版《玉簪记》首演,本来票价很高,起价280元,我一看,这么贵学生怎么看得起呢,就去募款,把学生票价降到了20、40、60元,现在学校的票很畅销,苏州大学很久前就卖光了,说明大学生们对我们这种形式是认可的。
记者:新版《玉簪记》会同青春版《牡丹亭》一样再次走进校园吗?
白先勇:苏州首演后我们的下一个演出计划,就是11月16日受香港大学等8所高校邀请,到香港去演出。并且我们带去的还有《西厢记》、《长生殿》、《烂柯山》和一部折子戏,连演5个晚上。走进高校肯定是要持续下去的,我想,从教育入手,昆曲才会生根,这最重要。
我记得青春版《牡丹亭》在南大演出时,看完戏后,那么多学生涌到舞台前欢呼,那种激动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感动,因为他们看到了昆曲的美,这是我们自己文化的美。在美国、英国演出时也一样,那些留学生们看到掉泪,这些都让我很感动。大学生是我们整个民族未来的希望,他们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有没有感受,能不能亲近它,太重要了。如果能引发他们对传统文化深入认识到感动落泪,这多难得啊!(嵇元 伍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