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午后的太阳也照在不远处的知青科活动大厅。乍一来到这里的人如果会为一件事情惊讶,那就是笑容。
笑容在这里一点都不陌生,事实上,它就像透过白色窗户和银灰色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一样常见。李大水喜欢诗歌,偶尔也朗诵普希金,是他自己改编过的版本,“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露出一种婴儿般惊喜的笑,“我们对生活应该是什么态度,对工作,对人生,应该是什么态度?”
李大水是北京人,1968年来到北大荒时刚刚读完初二。但他的知青生涯刚开始就结束了,在一次事故中,他摔伤了脑袋,再也没有痊愈。生活欺骗了他,他说他后悔来到北大荒,但又笑着反问:“后悔有什么用?”
陈平原则在唱歌的时候才会笑,他口齿已经不清,人们要通过音调才能判断他唱的歌词,“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他只会唱这一句,然后停下来,默然地走回座位。他是个老北京,口音还带着浓重的北京腔,但他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记得了。
在这个被歌声和笑声包围的地方,汇集了与北大荒有关的各种只言片语。有人在歌里唱到“毛主席”,一脸严肃;有人在方格本上写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字迹潦草但笔画很用力。“响应毛主席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很多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但说起自己来,他们变得结结巴巴,神情疑惑,或是漠然。
关于他们身世的最详细记录,也许就是医院里病例中短短的两三行话。在那里面,一个人的一生被简要地浓缩。其中一份病例是这么写的:“8岁上学,初中文化,1963年下乡,性格外向,朋友多。”
这已经是包含最多细节的病例了。知青科主任吴斌亲自将大多数知青病人接到医院里,并整理他们的病例。他尽力寻找这些病人的过往经历,但很难如愿。
有的病人是从其他医院转到这里,也有的则是从家里接来。吴斌见到很多患病的知青,被关在家里,或者锁在窗棂上,其中一个因为被铁链拴了太久,手臂落下了残疾。
吴斌是知青的孩子。他的父亲从哈尔滨来到北大荒,从此再没有离开。在农场长大的吴斌,从小就窝在知青的宿舍里,看他们打球、说笑、唱歌。从小学到中学,吴斌的老师许多都是知青,他形容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让他看到了一种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在心里有了梦想”。
吴斌的父亲去世第二年,2008年12月,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成立,吴斌又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些当年为他带来梦想的人。
当年,这些人潮水般涌入北大荒时,意气风发,心怀憧憬。如今,他们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都不大记得了。就连当年被认为最清高的郜阿利,如今也只关心自己的馒头是否够吃。如果说他也有梦想,那么他想“尽早回到南横林子”,他在那里住习惯了,他想回去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