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新闻1+1》2010年5月19日播出：说了“拆错了”，就对了吗？以下为节目实录

　　主持人(董倩)：

　　生活中我们经常能够遇到打错电话的情形，对方会在电话中说一句“打错了”，更多的时候还会再附上一句“对不起”，这事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你住的房子被人说拆就拆了，你的家被人说毁就毁了，事后你被告知拆错了，连句对不起都没有。那我们倒要问，这事说一句拆错了，就能够过去吗？今天的节目关注一件发生在河南开封的拆迁事件。

　　记者：

　　废墟下损毁丢失的财物，郭晓蔓很难估算出全部的价值，里面还有一盒朋友的骨灰，她至今还不忍心向朋友的家人交待。

　　郭晓蔓：

　　这个房子座落在解放大道100到102号，这个房子我在这里居住都快30年了，我两个孩子都在这里生这里长的。

　　记者：

　　5月13号凌晨5点多，毫无心理准备的郭晓蔓和儿子度过了在这老宅里最后的时光。

　　郭晓蔓：

　　那黑压压的一片人，推土机就进去了，就过来人拽住我不让我动。

　　郭晓蔓的邻居：

　　把他拉出来之后，那个房子四角就落地了。

　　郭晓蔓：

　　我们家南边也是拆迁的，有地方，我就往里边使劲走，然后突然发现有一个洞，我就从那个洞里面跑出去以后，就算逃出来了，逃出来，我就找人求救，然后就跑到区政府，没有一个小时回到家以后，我们家的房子什么都没有了，全部是一片碎的瓦砾。孩子我也看不见了，后来听街坊邻居说，我儿子衣服都没有穿，还是邻居帮衣服穿上的，鞋也没有，当天就给开发商协商，人家与开发商协商，你先给孩子买双鞋行不行，就这都没有。

　　记者：

　　如今郭晓蔓和儿子借住在一个朋友家，现在最让她操心的是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郭逢森，这个刚拿过全班数学第一的男孩儿，据老师反映，现在天天上课走神，时不时地流泪。

　　记者：

　　你那天哭了吗？

　　郭逢森(郭晓蔓之子)：

　　哭了，害怕。因为家里面房子被人拆了，没有人能进来，所有门都是给踹开的。

　　郭晓蔓：

　　很多东西，我今年45岁，我一生的积蓄都在这里面。

　　记者：

　　前来阻挠采访的正是拆迁方开封市文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门卫，这次的夜间突袭强拆之举无疑刺痛了公众的神经，而更让人感觉有些诧异的是有关方面给出的理由。 

　　张永成(开封市鼓楼区政府副区长)：

　　他们解释说产权很复杂，他们给人家拆错了。

　　记者：

　　政府说拆错了，而另外一方面，当时的文盛公司却说并没拆错，并且出示了郭晓蔓的妈妈和弟弟的签字协议。

　　郭晓蔓：

　　2006年那份协议，因为我们家是房子多，我们家门铺，就是临着大街有一个300平方米的门铺，就是签了这份协议，别的协议都没有签。

　　记者：

　　显然，无论从公众还是当事人看来，人们更怀疑这是一次有意为之的强拆，而不是无心插柳的错拆。

　　鼓楼区政府已经专门成立了调查组，负责拆迁的文盛公司也停止了拆迁，并向郭晓蔓家提供了两万元的生活补助，进一步地调查还在进行。据郭晓蔓透露给我们的最新消息，她于今天下午和开发商进行了一次协商，就补偿要求和财产登记提出了要求，对方表示回去开完董事会后给予答复，整个协商过程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主持人：

　　你拆的是一个人的家，你拆完了说了一声拆错了，这事就行了，就完了，就过去了。

　　白岩松(评论员)：

　　那当然不能过去了，首先你倒觉得还好，没有将错就错，没有觉得您仅仅是一个个人，我这面是开发商，然后就将错就错，还好当地的政府说拆错了，但是说完拆错了之后你再听，也更不是滋味，其中有很更不是滋味的感觉。为什么呢？只说了拆错了对象，可没说这种方式是错的，对吗？我们回到这种方式来，清晨，一百来人，门踹开，把人拽出去，还得抓住，然后最后的局面是散落的字画、破碎的瓷器、零乱的内衣，还有残破的课本等等。

　　另外的一家也是被拆错了的，被铁杠子给顶住，最后用铁梯子压住腿，记者采访的时候上面还有痕迹。那么这种方式难道是对的吗？我们只听到了说拆错了对象。那好了，如果没拆错对象，是不是这种方式就可以接受。我觉得在这里头有一种对强拆的默认，这是非常可怕的。因此“拆错了”这三个字也挺让人提心吊胆的。

　　主持人：

　　你看这事蹊跷的地方在什么地儿呢，区政府说这事是拆错了，但是这开发商说我没拆错，那你觉得他们谁错了？

　　白岩松：

　　我估计最后赔钱的是开发商，要交钱的也是开发商，论责任的时候恐怕也是开发商，所以他在这块儿的时候就不能嘴不硬。

　　另一方面，从政府的角度来说，刚才说了，没有将错就错，另外也说了好多话，我做主如何如何，接下来的时候，可能在谈判的时候，会有一些斡旋的空间，这个咱们不好去猜测，也有一些评论会说，这是不是演双簧，大家配合得蛮默契，一个说拆错了，让大家觉得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另一方没拆错，也为接下来的处理在留一些伏笔。但是我觉得我们眼睛一定是清晰的，对象拆错了，行为也是错的，因为在这里头你会看到非常残暴的一些痕迹。

　　我们觉得现在在全国各地，包括重庆等地方都在打黑社会，该打，打的老百姓非常的痛快。但是像这样的行为，当然不是黑社会了，强拆队这批人，可以叫红社会，或者说白社会，但是他的一些行为上，依稀看到黑社会的某些做法，所以这是让人担心的，这样的行为一天不除，很多人的内心不安全感就会一天也不会消失，所以真正让我们看重这件事情的担心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强拆的行为，依然在全国的媒体，包括全社会，包括我们的政府高度关注的这种情况下，还在此起彼伏地在各地轮番上演，暴力拆迁到底什么时候是句号？

　　主持人：

　　刚才你说政府说错了，他们说没错，这件事情是要开发商去处理的，但我们看开发商是怎么处理的，刚才跟那位被拆迁者之间谈判是三分钟，两分钟，或者五分钟，谈判是需要你来我往的，几分钟就能解决问题，是谁给他们这些权力？

　　白岩松：

　　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首先我们当然要尊重事主，也就是说被强拆的人家，他有了剧烈的痛苦，像孩子现在依然在恐惧之中，还不只他一户，还有几户，首先要尊重他们的意愿。但是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公共事件，还不仅仅只能尊重他们的意愿，我觉得社会监督必须始终在这个事情解决的过程中去关照，因为有一天有可能我们就成了睡梦中被人家一脚踹门醒来的那个人，给拽到门外，你的房子也被拆了，然后别人告诉你拆错了，比这次有进步，“对不起”，又补上了，你一样是受害者。

　　所以在先尊重个人，他们这几个人家的选择的情况下的时候，我们要关注最后的处理结果，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公众事件，是中国在解决所谓的暴力拆迁，在博弈这个过程中，又是一个新的环节，一个新的事件，它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

　　主持人：

　　还有一个问题，这事你说这事是错了，政府说了，但问题是错了就错了，你错了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再关注这个问题。

　　白岩松：

　　我觉得这个代价一会儿我们当然会去谈到，这个代价应该付出的不能很轻，因为付出轻了的话，就会使这件事情像大家猜测的，你们是不是一种合谋，是不是一种演双簧，以后我们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采取了这种拆迁的方式，因为只要说了一声错了，最后其实你发现他没有付出更大的成本，甚至曲径通幽，反而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因为解决了，最后的实质结果是该拆的已经拆完了，人家接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去盖房子了，那么障碍已经被扫清了，而且付出的成本也不太大，这是非常让人担心的一件事情。

　　当然我们要从坏的方面去猜测，阻止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希望当地也不是这样想的，也并不是一个双簧，所以这样的话，恐怕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全感才能慢慢地增长。

　　主持人：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发生在河南开封的一件暴力拆迁事件，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暴力拆迁事件会屡次上演呢？

　　记者：

　　一、文盛公司要向郭晓蔓一家赔礼道歉，政府会追究文盛公司的责任。

　　二、由文盛公司安排好郭晓蔓一家的住宿及其他生活问题，先拿出3000元钱供其生活。

　　三，鼓楼区政府在这件事上一定为郭晓蔓一家做主。

　　这是发生拆错事件后，开封市鼓楼区政府做出的三点承诺，道歉追责、补偿、做主，三条意见，根据我们的调查已经在兑现之中。

　　郭晓蔓：

　　跟这些开发商接触了有两分钟，就是因为生活困难，给了我两万块钱生活补助费，因为出来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记者：

　　原定三千元的生活补助大幅提高到了两万，然而大多数人最想了解的是，文盛公司到底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而区政府又如何为郭晓蔓一家做主？为此开封也成立了调查组。

　　林永清(文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

　　这个事情市政府有一个调查组在这里，因为早上调查组已经定了，关于媒体的所有(问题)要向调查组咨询，我们是没资格说话的。

　　记者：

　　开封市文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是开封市政府2010年为了旧城改造、招商引资而来。开封市鼓楼区副区长张永成曾经表示，老城改造项目既有政府参与的拆迁，也有房地产开发商负责的拆迁，有时候是联合行动。作为市政府招商引资来的开发商，区政府有义务提供便利的建设环境。

　　张永成(开封市鼓楼区政府副区长)：

　　开发商他在这开发，应该给他提供环境，这个所谓的环境来讲，就是按照市里的规划要求，他依法进行，保护它的合法行为。

　　记者：

　　尽管调查组仍然没有给出确切的调查结果，但是根据张永成的介绍，目前鼓楼区建设局负责人已经做出了检查，负责拆迁的文盛公司也停止了拆迁活动。对文盛公司的强拆和政府在对违章建筑的拆除中，是否存在误拆，其调查还在进一步进行当中。而记者调查发现，这样的一次拆错，所涉及的还有十几户。 

　　丁伍州：

　　早上6点多就开着大吊车过来了，大铲车，我听见响了。

　　丁莉梅：

　　那(刚建)一年的房子算违章建筑，俺这房都住了六七十年的房了，还叫违章建筑吗？

　　记者：

　　显然这样的一个事件尽管我们尚不能明晰事件的来龙去脉，但透过种种细节，却能解读出法律被放到了一旁，因为根据现行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第16条就明文规定，拆迁人与被拆迁人达不成拆迁补偿安置协议的，经当事人申请，可由房屋拆迁管理部门裁决，如果当事人对裁决不服的，可在3个月内向人民法院起诉。

　　然而长达三四年的时间里，对拆迁补偿不满意的居民们，却也始终无法利用这些，本可捍卫自己权利的法律武器。

　　郭晓蔓：

　　家里边的人，朋友不管认识的，(还是)过路人都说了，要妥善解决，不打官司最好，别人都这样劝我，我自己也是脑袋乱乱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会更好。

　　记者：

　　您最想通过什么方式来维护您的权益呢？

　　郭晓蔓：

　　我最想，请大家为我做主，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最好的。

　　记者：

　　5月13号，在河南开封，开发商为什么会采取野蛮和暴力拆迁？为什么要选择在凌晨实施？面对这样一起罕见的拆错事件，我们的法律真的无法发挥作用吗？

　　主持人：

　　在这起暴力拆迁事件中，法律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来连线律师秦兵。秦律师，第一个问题给您，有的人认为旧的拆迁条例是有漏洞的，现在新的拆迁条例还没有出台，现在就是有一个时间差，如果新的拆迁条例出台了，这样的问题就不会出现了，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秦兵(房地产律师)：

　　我不认同这种说法，因为拆迁的错误，所谓说它错误，就是目前和现在的法律法规政策相违背，违背我们尊重弱者这种精神，我们说他错误，至于新的是怎么规定的我们不知道，所以不要期待一个新的拆迁条例的出现，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一定要学会利用现在的拆迁条例来保护被拆迁人的权益。

　　主持人：

　　想必刚才您也听到短片里面那位当事人怎么说了，现在出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有关于拆迁的法律，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拆迁的一方不愿意遵守这个法律，被拆迁的一方不愿意拿这个法律捍卫自己的利益。那这个法律到底是干什么的？另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秦兵：

　　法律只用来保护那些积极的人，就是不要让别人为你做主，一个人首先要学会为自己的权益而做主，一定要首先为保护自己的权益而战斗才行。之所以出现目前被拆迁人，就弱的这一方不愿意使用法律这种局面，是因为很多人不会使用，不愿意使用法律。

　　主持人：

　　为什么不愿意使用？

　　秦兵：

　　因为可能他看到了很多例子，感觉到利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权益成本比较高，收益不确定，因为现在是个经济人嘛。

　　主持人：

　　好的，谢谢秦律师。

　　岩松怎么看这个问题？像郭女士这种人她不愿意用法律来捍卫自己，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

　　白岩松：

　　这个我先不去谈，首先我要去期待一种结果，这种结果是我要先说一句话，宽容就是纵容，这件事情一定要比原来的拆迁所要达成这种协议要高很多，要让犯错的人承担更大的代价，这样的话将来其他的人才不会照章犯错。

　　主持人：

　　怎么叫宽容？

　　白岩松：

　　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说宽容就是，原来接近快达成协议了，现在还是按照原来那个价格最后把这个协议签了，赔你个两三万块钱，这个事就算过去了，这不行，这样的话，以后其他的人会借鉴用这样的方式来拆迁，我强拆了，然后说一声“拆错了”，然后没付出更多的成本，所以宽容就是纵容。我觉得一定要让犯错的人疼，人跟人交往在犯错误的时候，我非常主张另一方要宽容，因为人与人交往，不能够你错了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觉得人与人相处更多的要宽容。但是当人跟一个利益在博弈，尤其跟一个强势的集团在博弈的时候，如果他错了，绝不能宽容的对待他，因为他下次还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别人。并且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启示，会让其他地方也在琢磨强拆的时候，那我以后拆完了就说拆错了就完了，反正付出的成本很低。

　　主持人：

　　你怎么看当地区政府说，我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好了。

　　白岩松：

　　我绝不能为他做主，这句话我觉得可以变成说我一定会为当事人去寻找正义，这我觉得是政府该说的话，一旦做主就麻烦了，因为人家的主意怎么能是你来定呢？一旦做主的话，会不会演变成这种情况，比如说你是事主，我代表区政府跟你去谈，错了，非常抱歉，这样吧，咱们按照原来那个协议再多一百块钱，再补你两百块钱，咱就签了，我替你做主了，这个事还真不能便宜了他们。最后你发现，其实他是受益者，开发商也是受益者，最后你依然不是利益的获得者。

　　所以这件事情，刚才那个女士下意识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候，她问了一句，希望大家给我做主，对了，要让大家、媒体和舆论监督，以及社会，以及法律去为她做主。所以回到你最初问的这个问题上了，我希望如果最后的条件只是一个平平常常，跟原来没差太多的补偿协议的话，坚决拿起法律的武器，全社会监督他，一定要让犯错误的人疼，免得以后将来有一天我们凌晨被人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主持人：

　　所以政府这句话说的也不对，什么叫我来给你做主，这件事是法律给你做主。

　　白岩松：

　　当地区政府一个个人的话，我们不能笼统地就说是一个政府的概念，只是可能是某一个人在这么说，寻找了一种解决的方案，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封建那样一种，我为民做主，现在叫民主，不是说我为你做主，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是老百姓应该自己做主，民主，民主这个含义就在这儿。

　　所以我也希望我们区政府在说这句话的某一个官员也可以修改自己的意识，大家应该进步，所以老百姓要自己做主，社会要来帮这件事情做主，因为不只是这几个被拆错的人，它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关系，所以我觉得您甭做主了，还是让我们整个的舆论环境和社会以及法律来做这个主，千万不能轻描淡写，跟原来拆迁赔偿协议差不多，这个事就过去了，那太可怕了，其他地方可以复制。

　　主持人：

　　这件事你看还是因为媒体的关注，我们才关注到它，希望有一天能够让这些，像郭女士这样的人拿起法律，我们才关注他。

　　白岩松：

　　我们期待的是新的拆迁条例，使人们拾起来更方便，门槛没那么高，这样人们就愿意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