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1+1》2010年6月30日完成台本
——求求你,拆了我!
主持人 董倩:
欢迎收看《新闻1+1》。
这么多年以来,人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一种经验,就是每当媒体在关注一个拆迁事件的时候,往往这个事是跟强拆联系在一起的,房主经过苦苦央求之后,我的房别拆了,但结果是必拆无疑,非拆不可。今天我们关注的这条新闻,却彻底颠覆了这个规律。房主也是苦苦央求,但是他央求的是求求你拆了我吧,可是这么多年了,却没有人去动它。
(播放短片)
解说:
高档社区,市政干道,但是在这表位于北京三四环之间的曙光西路,上几间破旧的平房强硬地占据着马路整整三年,因房屋未拆新修的市政干道,在此处被迫瘦身。一条双向八车道的马路在这里只剩下两条车道,而这片房屋就像一个孤岛,矗立在十字路口,房屋的主人是谁,当地的政府为什么不拆,市民们已经议论了很久。
市民:
这个马路是过的地方,马路不是畅通了不就都好吗了,弄一钉子户在这里堵了,出去多不方便,是不是。
记者:
对你上学都有影响?
学生:
有。
记者:
有什么影响?
学生:
太慢了,会迟到的,上回我就迟到了。
市民:
如果把这里清除的话,我感觉生意特别好,特别红火的。
记者:
你也希望它被人拆了是吧?
市民:
对对对,我特别希望把它拆掉。
记者:
你觉得这个房子为什么不能建在马路中央呢?
学生:
它讨厌呗。
记者:
谁讨厌?
学生:
那个人呗,别人都走了,他不走,他就讨厌呗。
张长福(“钉子户”):
都认为这儿好像老红军的儿女,都没人敢动它,好多人都这么说,其实我们正经都是种地的,老农民,什么都不是,一月就600块,真的。
解说:
张长福,房子的主人,他在这里已经住了24年,几年前,这里原来叫上家楼村隶属于朝阳区太阳宫乡,过去几年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高档社区。如今除了他钉子户的身份标签,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走进他家的房子。
刘英(张长福妻子):
厕所也没有。
记者:
上厕所怎么解决?
刘英:
有时候骑车十分钟吧。
张长福:
我挡着板,我挡水用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我钉块板,后来我就把后面修了。
我这里成了停车场了,这夜里停到门口了。
解说:
张长福并不是故土难离,从一开始他就想搬家。这几块宅基地分属于张长福和他的张长友,由于2003年两兄弟均对太阳宫乡拆迁部门给出的补偿表示不满,未能达成协议,之后高楼拔地而起,房子却一直没有拆除。
刘英:
拆迁的时候可是一块走,最后剩下一间给解决一间,七零八碎的,最后我们这里用不着了,也没人用我们。
记者:
乡政府给你们从来没有交涉过吗?
刘英:
没有。一般它都是委托。
记者:
七八年了都没有?
刘英:
就是委托拆迁办来,它不用你这地,说什么也没用。
解说:
2005年,阜通东大街曙光西路段开始了道路工程施工,整条马路在2007年竣工,至今我们还能在网络上看到媒体对这一条连接三环、四环市政路的关注,市政公路还专门搬离了市政路上的100多棵白蜡树,但老张却艺人没有搬家,施工单位的活动板房至今还在路口。
记者:
就差这一户了?
同期:
对。
记者:
那您估计它这个事应该是谁来解决呢?
于德平(阜通东大街道路工程负责人):
我觉得这个事还真不好说,它块儿正好坐落在两个,三不管地带的位置,一个太阳宫乡一个左家庄办事处,他又垮,迈着这个区街,这个地方至于谁管还真不知道。
张宏明(太阳宫乡党委书记):
这个人滞留这么长时间了,那个时候拆迁怎么也不走,侵害了公共利益,您说我们能不拆吗?
主持人:
王教授,刚才字幕上打着是钉子户老张家,其实钉子户也有主动被动的,以前我们关注拆迁事件,都是一些主动的钉子户,捍卫自己的利益,可能老张可能被钉子户了。
王锡锌(特约评论员):
被钉子户了。
主持人:
很多人都问,这么一个房子,按照以往的思维,以往的经验,拆了它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这么复杂?
王锡锌:
的确我们这么几年来关注房屋拆迁的问题,我们看到的可能都是不论你是用国旗也好,物权法也好,燃烧瓶也好,可能房屋最后还是被拆掉了,这种拆的背后,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合理的或者有些可能还存在一些不合理的考量。今天我们之所以关注这个个案,我觉得这个个案非常特殊,它的特殊之处,就是路人觉得这个地方该拆了,因为它影响了交通,影响的公共利益,绕道的不仅仅是行人,绕道的还有公共利益,这是对公众来讲的最有意思的是,房主也希望来拆,但是的确就拆不了,而且也拖了三年,我觉得原因恐怕两个字,就是利益。
这种利益,可能在各方之间,比如说原来的高档社区的开发商他要计算这个利益,现在乡一级的主管政府可能要计算这个利益,拖到现在以后,又到了区里面建市政道路的时候,它可能也要计算利益。如果说,这块地哪来是用建设用地,搞开发,建高楼,有可能早就拆了,所以我们要关注的是拆迁背后的利益驱动。
主持人:
王教授,您刚才说的是“利益说”,但是今天当我们看很多评论的时候发现也有人说,这件事发生在北京,说明一个问题,说明北京不愧是首都,执法意识,包括知法懂法,水平就是高,人家横在马路中间那么多年了,就是没人动,这是多高的执法意识?
王锡锌:
我也看到在原来媒体报道这个所谓真正意义上的“最牛钉子户”以后,网上有很多讨论,其中有一种观点就是你刚才讲到的,在北京就是不一样,毕竟是在首善之区,我们执法的时候如果别人不愿意搬,咱们就绕道走,体现了对私有财产权的尊重。
主持人:
是不是这样?
王锡锌:
我觉得这是一个表象,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这里讲,我们刚才片子里面采访到了,这些房主他住在那里,他多年来一直想要搬走,不管他背后的利益是什么,他有这样一个意愿。另外,行人,公众也觉得他们在这里影响了大家的利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它是真正的因为考虑到最财产权的尊重来绕道,还是各种各样的利益计算,最后选择了,我就把你放到这边。
主持人:
就回到利益这个问题了,因为片子里面老张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自己说,是因为我这个地方地处在开发商用不着的地方,假如这个地方是开发商用得着的,会不会出现今天这个情况。
王锡锌:
我觉得那就是传统,一般意义上我们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拆迁,甚至是带有某种暴利的拆迁,背后就是如果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而且我要用这个地,因为这个地上盖楼可以有更大的收益,这时候各种各样的办法都出来了,包括软磨硬泡,包括最后强拆,可能都会进行。所以刚才那个假设非常有意思,今天正好是这个地方原来开发商本来要用这个地,后来一看这个地方不影响我的地方,是个边角料,我干脆扔一边,没想过几年之后这个地方要来修市政道路了。
主持人:
如果开发商用不着这块地就罢了,但是修路的时候真是用到这块地,为什么路要绕着他们走?
王锡锌:
因为修路的时候,这又设计到一个比较复杂的利益的考虑问题。比如,现在修路已经是一个市政道路,市政道路由市政管的建设部门来建设,但是建设道路建设的时候,它更多是考虑到道路建设的费用,而另外一方面,两个原来的“被钉子户”的两个房子没有被拆迁,而市政管部门又指出这个拆迁的费用应该由乡里完成,其实我们在这里看到,如果真正是为了公益建设,因为只有有投入,但是收益可能又是公共的,因此可能很多的部门,他们在考虑这个利益计算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推诿。
主持人:
刚才我们通过短片也看到了,老张他们家的房子就横在马路中间,公共的利益就是受到了损害,比如说刚才我们看到每天当人们上下班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发生拥堵,但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一个僵局是怎么形成的,有没有办法去化解?我们的节目稍后继续。
(播放短片)
解说:
7年,这做“孤岛”喟然不倒,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个无人受益的格局,谁都在问这座房间墙为何就拆不掉呢?
于德平:
如果张家要拆了,只能说给周边老百姓带来更大的方便,对于交通这是好事,如果不拆,也有它不拆的原因和遗留的问题,我们作用施工方也不了解情况。
解说:
因为住户没有搬走,曙光西路事实上还没有完工,道路施工单位也不得不继续保留着他们的项目办公室,整整三年,大家就这么耗着,堵着,建设方也向上级机关反映过,但一直没有得到答复。
记者:
你们在直面这一户的时候,你们的施工怎么办呢?现在施工算是结束了吗?
朝阳区市政管理委员会工作人员:
这个事情,我觉得以乡里为主。
黄宏春(朝阳区太阳宫乡党委副书记):
导致到现在这处房屋还没有拆除,应该说情况比较复杂。
解说:
历史遗留问题情况比较复杂,说不清也管不了,几天的采访,这是记者得到的答复,这也是现在要解决张家房屋是否要拆迁的现状。
事实上,早在2003年,当地政府就第一次提出要对张家房屋进行拆迁。
记者:
当时是补多少钱,这上面写了吗?总价给你算了一下吗?
张长友(张长福弟弟):
45万。
记者:
市就是说给你们45万,你们搬走,但是您没干。
张长友:
在这个基础上,也没人找我们谈过说你搬走。
记者:
就是说,如果要搬的话,就是这么些钱?
张长友:
对。
解说:
早在2002年初,北京市朝阳区政府就规划,拟投资70亿用于太阳宫新区开发项目,其未来发展方向被确定为高档精品住宅小区,整个新区于2005年前陆续建成。
在这样的背景下,张长福一家所在的地段要开发成一个叫国际村的高档小区。2003年年底,当时的评估单上,写的赔偿是45万,房主也可以拿这45万申购两套回迁房,对于这样的补偿张长福表示不满意。
黄宏春:
当时由于他们存在诉讼的纠纷,所以当时就没有拆除。并且同拆迁开始,一直到现在产权人一直提出并坚持不合理的诉求,他们拆迁补偿的预期远远超过我们地区相应的拆迁补偿标准,拆迁公司多次和产权人进行沟通,至今也未达成一个补偿协议。
解说:
张长福不拆,乡政府也不妥协,尽管国际村项目宣传板上的规划显示,老张家的位置就在他们的建设范围之内,尽管也没有达成赔偿协议,国际村最终还是在2004年建了起来,就在这个简陋的小屋与旁边的高档小区显得格格不入的时候,2005年一条道路又要经过老张家,在规划图上显示,老张家就在要修的这条路的中央,但是到了2007年,当这条路修好的时候,他们也绕过了老张家。
记者:
你们比较理想的结果是什么?
刘英:
就是一个合理的赔偿?
记者:
怎么叫合理?
刘英:
你看现在市场上的价格,咱都知道是吧,按市场价格走呗,有一米算一米。
黄宏春:
如果说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作为我们政府和拆迁公司,政府作为一个中间人,应该说我们执行的是同一个政策,对同一批人执行的同一个政策,如果改变的政策,对其他人是不负责的。他可以回购我们太阳宫乡的农民回购房,其中一个可以回购两套两居室,另外一个可以回购一套两居室。
吕英(朝阳区太阳宫乡规划科科长):
作为这个产权人,如果我们按照市场比较法解决了,那么我们认为,第一,它侵害了众多229户人的利益,第二,对我们太阳宫整个地区的拆迁是一个重大影响,第三,我们不可能用我们乡政府将来分给老百姓家底的钱单独补他,我们要做到公平公正。
解说:
7年的时间过去了,张家周边的房价已经从大概当年的每平方米八千元,上涨到了大概三万元左右,如今张家要求按照市场价补偿,显然要满足他们的要求,政府所付出的程度会更大。而乡政府也表示,不会退让,但是被占的道路还在拥堵,路下的排水系统,也由于中间断掉,而无法完成。面对着公共的利益,张家的房子拆与不拆,该怎样拆,我们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我们也不知道这样的僵持背后到底还有没有不为我们所知的内情。面对着这样一条位于北京市三四环之间的城市主干道,这个难题真的无法解决吗?
主持人:
王教授,我觉得站在当地乡政府、区政府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他们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得平等对待,不能说你在这里坚守了几年之后,我就按照你的要求按市场价补偿。问题是站在老张这一方,他也没错,你真正看待这个补偿,怎么补对双方都是合理的,而且是合情的?
王锡锌:
对,我觉得这里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事实,到现在为止应该说还不太清楚。在7年前,当太阳宫乡在决定要在这里发展高档社区的时候,它当时要征收房屋,包括它的宅基地,那时候有没有做征收的决定,有没有拆,如果那时候已经做了决定要拆了,只是因为老张那里做钉子户,一直坚持着,我觉得当然不能因为你坚持了这么久,你不遵守那个决定,你反而可以获得更多的收益。所以一个前提的事实,其实就是在7年前,太阳宫乡政府有没有决定去征收他的房子。
从现在短片来看,好像没有那么多的接触,因为原来开发商要去做的时候,本来是想要用个地的,后来用着用着觉得你既然不愿意走,我就不用你的地,我绕开了,后来市政来修路的时候,市政一看这里有个钉子,它也绕开了,所以可能没有这个接触。我觉得第一点是要了解清楚这个事实,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这个事件其实还是我们的记者作为一个传话人,两边去采访,才来了一个隔空喊话,为什么不能坐下来一起讨论呢?其实这个价格可能在两者之间是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了,一个是事实,另外一个老张不也在说,合理的补偿。所以我觉得,真正的接触,真正地去谈,在能够去寻求一个比较合理的标准。
主持人:
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我们以前在关注一个暴力拆迁的问题的时候,往往拆迁一方拿出的是公共的利益,往往这个公共利益更多的人不能够切身感受到,今天我们通过老张的房子占道这件事,很多人切身感受到了,它的确是影响到我每天的公共利益了。这个时候却说不能拆,因为历史太复杂,说不清也拆不了,这个问题,拆和不拆,公共利益到底谁说了算?怎么界定?
王锡锌:
其实,关注这个个案,我觉得最核心的意义之一就是在这里,公共利益的判定标准,以及如果我们知道有一个公共利益存在,房屋的征收和拆迁到底如何来进行?比如说在我们今天所关注的北京三环到四环的这个个案,一条市政的道路建设,毫无疑问,属于我们通常法律意义上说的公共利益。
另外,从周围老百姓的他的感受来说,都能够谈出很具体的。
主持人:
这是交通大动脉。
王锡锌:
真实地感受公共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乡政府,还是区的市政管委说,有历史问题,情况比较复杂,我觉得其实很难去解释,因为第一个问题有没有一个公共利益存在,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果有一个历史意义存在的话,恐怕这个房子是应该让路的,公共利益不应该绕行,更何况房主也提出他愿意绕路,我们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去就这样一个问题直接接触,为什么去真正地去讨论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主持人:
您刚才提到一个很主要的问题,当房主也希望为公共利益让路的时候,这个时候是谁不让路呢?
王锡锌:
我觉得其实在这里,我很想谈到一个观点,这样一个个案到底是像有一些网民所说的,是北京“温柔拆迁”的一个样本,还是一个举报信?其实我认为,它会不会是一种举报政府职能部门不作为的一个摆在那里的举报信呢?因为你看,老百姓都说了这个地方影响了交通,影响了公共利益,应该搬走,房主也说我应该搬走了。谁阻碍了这个,我觉得可能是所谓的情况复杂,历史原因,可能是大家基于各自的利益计算来相互踢皮球,而真正的利益尽管我们都能感受到,反而被暂时搁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