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拆迁

　　在官方的通稿中，刘大孬驾车“冲向围观的村民”，造成其堂弟当场死亡，一副“失去理智、灭绝人性”的亡命徒形象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金明大 | 河南郑州报道

　　6月1日上午，在郑州南刘庄村拆迁现场，60岁的村民刘大孬驾驶货车撞向拆迁工作人员，造成3死16伤。

　　当地政府发布的消息称，当时，工作人员正在“实施正常拆迁工作”，刘大孬驾车阻拦，并在工作人员上前“劝说”时突然发动车辆。

　　村民们拉起写有“相信政府相信党”的条幅

　　6月1日清晨8时左右，南刘庄村民发现，村口突然出现了数百名佩戴郑州市管城回族区宇通汽车产业园建设指挥部“工作证”的人，数十辆执法车、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封锁了村口的道路，多辆挖掘机隆隆作响，准备进村。

　　“拆迁的人又来了！”村民们闻讯后迅速赶来，开始在村口聚集，并与拆迁队伍在村南头的丁字路口形成对峙。

　　这时，一辆车号为豫A6Q195的白色厢式货车出现在路口，挡住了拆迁队伍进村的道路，拆迁人员围拢上来，用力拍打车门、车窗，要求该车“马上开走”。

　　但是，该车并未挪动，村民们也挤到车前与拆迁人员进行理论，双方一度僵持不下。

　　“工作人员随即对驾驶员进行劝说，在劝说中，该车驾驶员突然发动车辆加速向工作人员冲去，当场撞伤10余人，尔后，该车又从村东头绕回再次冲向围观的村民，当场撞伤数人后弃车逃窜。”事发后，当地官方的新闻通稿这样写道。

　　刘根生与货车驾驶者刘大孬是对门邻居，事发时他就站在刘大孬的车门东侧，与拆迁人员进行着激烈交涉。

　　刘根生向本刊记者回忆，当时，刘大孬的货车车头向南停在路口，拆迁人员围拢上来，用力拍打车头，要求刘大孬把车开走。

　　由于车前车后都站满了人，刘大孬的车一时动弹不得。这时，在现场指挥的十八里河镇党委副书记陈慧军手持扩音器一声令下：“一组二组上！”拆迁人员开始拿砖头砸车。

　　刘大孬的车前左侧挡风玻璃很快被砸了个大坑，左上角玻璃被砸掉一块儿，车灯也被砸碎。其间，正在与拆迁人员交涉的刘根生也被推倒在地。

　　几名拆迁人员用拳头击打刘大孬的左肩，要把他拉下车。

　　刘大孬随即发动货车，向车前的拆迁人员撞去……

　　附近一名卖钢材的商户向本刊记者回忆，刘大孬驾车撞人之后，现场一片混乱，多名被撞拆迁人员躺在地上，血迹斑斑。另外一些人则追在货车后面，大声叫喊。

　　不久，警笛大作，被撞人员被送往医院抢救，其他拆迁人员暂时停止了向村内进发，现场待命。

　　村民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示：当刘大孬的货车撞人后返回时，村民们都鼓掌叫好。接着，村民们又拉起写有“相信政府相信党”的红色条幅。

　　演变成了一场血案

　　南刘庄村地处郑州市南郊，隶属于管城区十八里河镇，距离“中国最大500家企业集团”之一的郑州宇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郑州宇通集团)仅千米之遥。

　　6月1日进行的拆迁，正是由郑州宇通集团引发。

　　据了解，因为一个“客车产能提升项目”，郑州宇通集团要占用南刘庄村的地，南刘庄村被要求整体搬迁。

　　为了配合拆迁，村民们已经搬离村子，腾空了房子。但是，因对补偿安置方案存在异议，绝大多数村民没有签订拆迁协议，拒绝拆房。

　　本刊记者在南刘庄村看到，全村400多户村民大部分都已搬走，只留下20余户“坚守”在村里，昼夜看护，防止被拆。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强拆了！”村民刘东成告诉《瞭望东方周刊》，5月27日、28日他们曾经来过两次，均因村民的极力抵抗而中止。

　　而6月1日这次，来势更猛，不仅人多、车多，还做好了充分准备：执法车、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悉数到位，其中一台车上还拉着一捆“有锨把那么粗”的木棍。

　　“这是正常拆迁吗？”村民刘善民反问，“他们是铁了心要武力强拆！”

　　不过，让拆迁人员始料未及的是，拆迁尚未正式开始，就已经演变成了一场血案。

　　据了解，刘大孬开车撞人当场造成3人死亡，16人受伤。其中，3名死者中有一人是58岁的民警，另外两人为年轻男子。几天后，一名重伤者亦宣告不治。

　　目击者称，撞人现场惨不忍睹：警察被当场撞飞，另外两个男子被轧死，还有一名年仅23岁的女孩骨盆严重粉碎，下肢不复存在……

　　6月11日下午，在郑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外科楼病房，本刊记者见到了撞人事件中的伤者付轩。

　　42岁的付轩是管城区巡防队的一名工作人员，当天被调往现场协助拆迁，他的右腿小腿被撞骨折，固定了4根钢针，打着厚厚的绷带。

　　病房内，付轩的妻子、母亲和同事在陪护着他。因为空调故障，病房内温度很高，付轩不得不光着上身。他的同事不时拿起棉签，在矿泉水里蘸湿后，轻轻地放在付轩的嘴唇上擦拭。

　　对于事发当天的情况，由于受到过度惊吓，付轩表示“记不清了”，他说自己从来没遇到这种事。

　　南刘庄村宛如一座“空城”

　　进入南刘庄村，宛如来到了一座“空城”。

　　一栋栋没有门窗的民房，空空荡荡地矗立在那里，街上鲜有人影，村民搬家遗弃的各种物品散落在门口、路旁。

　　刘大孬家的房子就在村子中部。这是一栋六层的小楼，门窗全无，屋内空空，只有一楼门面房上残留着三块尚未拆除的店面招牌。

　　村民们介绍，刘大孬今年60岁，弟兄三个，在家排行老大。与妻子韩妞育有一子二女，平时与儿子住在一起。

　　刘大孬曾经做过驾校教练，平时靠跑运输为生，每天起早贪黑，生活十分仔细(方言，意为节俭)，出车时经常舍不得花钱买饭，邻居多次看到他出车时在驾驶室放几个馒头。

　　在官方的通稿中，刘大孬驾车“冲向围观的村民”，造成其堂弟当场死亡，一副“失去理智、灭绝人性”的亡命徒形象。

　　村民反映，刘大孬并没有撞向村民，死伤者均为拆迁人员。当场死亡的村民刘建立虽是刘大孬的堂弟，但他当时并非以普通村民的身份出现在拆迁现场，他是村里的村民组长，当时是在现场协助拆迁，“也是拆迁工作人员。”

　　另据目击村民回忆，当时，刘大孬被殴打后，大为恼火，他摇下车窗喊了一声“村里的都让让”，然后开动了货车，“先是车子窜了一下，村民让开，接着车子冲了出去。”

　　村民说，刘大孬也不是从村东头绕回“再次冲向”人群，当时，该车撞人后向东驶去，由于路口被封只得掉头返回，在丁字路口南侧再次掉头，然后向北缓缓驶入村子。

　　搬迁通告只有临时机构的章

　　南刘庄村民向本刊记者反映，2010年4月份，他们接到通知，说是宇通汽车产业园要占用南刘庄村的土地，要求该村整体搬迁，进行城中村改造。

　　4月10日，在村民大会并未通过的情况下，一份“南刘庄村城中村改造拆迁补偿安置方案”迅速出笼，上面列举了相关补偿安置标准，并显示村民的安置地点位于“南三环以南、南刘庄村以西”的位置。

　　很快，4月24日，“南刘庄村城中村改造搬迁通告”贴满了南刘庄村的大街小巷，“搬迁通告”要求村民在5月12日前完成搬家，“5月24日起对村庄房屋进行封闭拆除”。

　　村民们发现，既然是“城中村改造”，搬迁通告却没有“城中村改造办公室”的章，而是“宇通汽车产业园建设指挥部”的章。

　　村民刘安杰担心，该通告既没有市、区政府的章，也没有相关部门的章，只有“建设指挥部”这个临时机构的章，太不靠谱了，万一哪天指挥部撤了，“出了问题找谁去？”

　　刘安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周边其他村庄进行城中村改造，都有完备的拆迁手续，不仅公示了项目批准文件、房屋拆迁许可证、房屋拆迁资格证等资料，还在搬迁通告上盖了好多部门的公章。

　　可是，南刘庄村城中村改造，村民们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手续。并且，模糊的安置地点也令村民疑窦丛生。

　　4月27日，管城区政府发布通告，此次南刘庄村城中村改造安置地点位于黄河科技学院以北、花砦路以西、南三环以南“郑州齐晖摩配物流港所在区域”。

　　村民按照这个细化的地址找过去，结果更加疑惑，那里根本不是南刘庄的地，人家有10年的合同，目前正在营业，“不可能成为安置地点。”

　　另外，对于拆迁补偿安置方案，村民们也普遍有意见，认为“标准太低，很不合理”。为此，村民拒绝签订拆迁协议，并自拟了一份18条的“村民意见”，要求调整方案，但至今未果。

　　尽管村民对安置地点疑虑重重，对补偿标准意见很大，“宇通汽车产业园建设指挥部”已经开始派人对村民的房屋进行测量登记。并且，村民的宽带网络、电话线、有线电视等被强制切断，其间还停水停电，甚至被半夜敲门催迁。

　　由于镇里和村里多次出面做工作，村民们还是顾全大局，按期进行了搬离。但是，在补偿安置标准调整之前，他们拒绝签订拆迁协议，也拒绝村里的房屋被拆。

　　可是，村民的“拒绝”并没有影响到“宇通汽车产业园建设指挥部”的“强硬”。有拆迁人员还放话，这是省里的一个“重点项目”，任何人不得阻挠，“否则后果自负。”

　　宇通扩园的“头号工程”

　　在郑州市城乡规划局网站上，“郑州市宇通集团5万台客车产能提升项目控制性详细规划”已于2009年11月16日至2009年12月15日进行了“批前公示”。

　　该规划显示，项目总用地面积279.55公顷(合4193.25亩)，用地位置是在“南三环以南、花寨路以东、京广铁路及老107国道以西”。

　　本刊记者进一步调查发现，这个“5万台客车产能提升项目”与郑州宇通集团此前规划的“新增两万台产能项目”为同一用地位置，均在“南三环以南、花寨路以东、京广铁路及老107国道(中州大道)以西”。

　　只不过，“新增两万台产能项目”规划总面积约2000亩，而“5万台客车产能提升项目”规划总面积为279.55公顷(合4193.25亩)，面积扩大了整整一倍还多。

　　据《郑州日报》报道，宇通公司“新增两万台产能项目”已被列为省、市重点项目和省工业结构调整重点项目。项目建成后，宇通公司将形成年产5万台客车的生产能力，对郑州市打造百万辆汽车生产基地、形成以汽车产业为主的现代工业体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2009年9月15日，郑州市市长赵建才指出，郑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宇通扩建项目的建设，“这将对我市经济社会发展起到极大的拉动作用”。为此，他强调“政府各有关部门要支持宇通公司项目建设，给予有力的政策保障，保证项目顺利实施”。

　　2010年2月12日上午，郑州市委常务副书记马懿、副市长孙金献在管城区区委常委会议室召开会议，协调宇通集团5万台客车产能提升项目推进有关问题。

　　3月9日下午，管城区召开全区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对宇通公司5万台客车产能提升项目建设工作进行再动员、再部署。会上，区委书记法建强强调，各级各部门要把宇通扩园作为“头号工程”，认真落实上级关于宇通扩园的具体要求。

　　村民刘志忠表示，既然该项目是省里的重点项目，占地面积多达4000余亩，应该有完备的审批手续，应该给村民出示一下，可是，时至今日，村民们没有看到相关的审批手续，也没有看到合法的拆迁手续。

　　还让村民们疑惑的是，宇通汽车产业园明明是工业项目，为何要打着“城中村改造”的旗号进行拆迁？

　　村民们说，他们已经按期搬离，体现了他们最大的诚意，但有关部门对村民的诉求不予理会，才导致村民抗拆情绪的暴涨。

　　本刊记者采访时，郑州市管城区委宣传部新闻科长康昊增以“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为由，没有给本刊记者明确答复。

　　拆迁何时不再“要命”

　　本刊记者在南刘庄采访时获悉，在刘大孬开车撞人之前不久，南刘庄村刚刚发生过一起“拆迁死人”事件。5月27日早上，一名拆迁工人在拆房时坠落身亡。当时，村里控制现场，封锁消息，不知把死者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同一天，郑州市须水镇也发生一起拆迁致人死亡事件，阻止拆迁的商户陈先碧被挖掘机从二楼楼顶“扯下”，当场丧命。

　　原本正常的房屋拆迁，缘何一次次变成了血案？

　　对于南刘庄事件的具体情况和处理进展，管城区委宣传部新闻科长康昊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有关部门的调查组正在郑州调查，相关部门都不能接受采访，等调查结束后，会有一个权威、全面的结果，“到时候，我会第一时间发给你。”

　　截至本刊发稿时，本刊记者并没有接到康昊增的任何反馈。■

　　(应被访者要求，部分村民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