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把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模式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朝鲜和古巴的保守改革模式,基本是维持计划经济,引入有限的市场调节,但总体收效不大,经济仍然属于贫困型。苏联和东欧是第二种,是激进改革模式,其实他们也尝试过小打小闹,但包括走得最远的匈牙利等在内的所有国家,都没有迈出社会主义国家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一步,最后也没有成功,再加上西方话语的忽悠,他们就干脆完全采取了西方模式,激进的改革,实际上是一场革命,旧的体制瓦解了,搬来了西方的多党制和市场经济,结果还是没有搞好。苏联解体时,俄罗斯经济规模比中国还大,今天整个俄罗斯的经济规模满打满只有中国的四分之一,我们今天仅外汇储备一项,就是四万亿美元,比俄罗斯的GDP和中东欧的GDP加在一起还要多,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变化,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模式是稳健改革模式,效果比保守改革模式、激进改革模式都好,好很多。
第一次给邓小平做翻译,1985年8月28日,邓小平会见津巴布韦当时的总理穆加贝
这张照片是我第一次给邓小平做翻译,1985年8月28日,邓小平会见津巴布韦当时的总理穆加贝,这个人现在90岁了。这场会见我印象非常深刻,穆加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领导人,他是游击队出身,坐过英国人的牢,他对毛主席非常有感情,他内阁一半的成员都是南京步兵学校培养的。他讲话非常直率。他1981年第一次到中国来,当时我还没有进外交部翻译室,但谈话记录我看了,我还问了当时做这场翻译的同事,穆加贝曾当着邓小平的面,说我们不能接受你们否定毛泽东主席,邓小平解释说,我们没有否定毛主席,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学生,我们是全面完整地理解毛泽东思想,恢复毛泽东思想的本来面目,对毛主席的历史功过三七开,对他犯的错误我们也实事求是。邓小平还说,如果没有毛主席的话,我们都还在黑暗中徘徊。
到1985年我做翻译的时候,穆加贝的观点还是没有大的改变,他第二次见到邓小平还是担心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小平反复跟他解释,先是从毛主席讲起,告诉穆加贝,我们还是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据我观察,邓小平对毛泽东的尊重是真的尊重。其实,文革的时候,邓小平受到很大的冲击,毛泽东对邓小平还是加以保护的。从1969年到1971年,邓小平被贬到江西拖拉机厂,据我看到的材料,他的警卫还是来自8341部队。毛曾多次说过,邓小平是人才难得,说他会打仗,人比较公道。邓小平复出后也公开讲过,我们绝不会像赫鲁晓夫对待斯大林那样对待毛主席。他还多次说过,毛主席是党的旗帜、社会主义的旗帜,他的功劳和贡献远远大于他的错误。
邓小平见外宾一般提前20分钟到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吴学谦外长把我介绍给邓小平,说这是翻译室的英文翻译小张,邓小平握了我的手,问我是哪里人,我说上海。他问我:知道霞飞路吗?我说是淮海路吧。他对上海有感情,看的出来,因为他一生中很多宝贵的时光在这里度过,16岁经过上海去法国读书,回来后又在上海做地下工作,作为中共中央的秘书长,他当时要把所有高级干部的联系方式都记在脑子里,这是不容易的。他自己后来回忆,他第一次的婚姻在上海,爱人叫张锡媛,在上海因生孩子难产而去世。1949年之后,她的骨灰安葬在龙华烈士陵园。他自己也说过,他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经历也是在上海,1928年和罗亦农接头,办完事,“刚从后门出去,前门巡捕就进来,罗亦农被捕。我出门后看见前门特科,一个扮成擦鞋子的,用手悄悄一指,就知道出事了。就差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与穆加贝的这次会见有一点戏剧性,穆加贝觉得中国可能会走向资本主义道路,而邓小平说不会。邓小平跟他讲,我们要实现工业、农业、科技、国防的现代化,但是在“四化”前边有一个词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邓小平说我们的社会主义“一个是公有制占主体,一个是不搞两极分化”,这是他见穆加贝的时候说的。我们现在讨论邓小平可能会打“语录仗”,因为一个伟人讲过许多话,不分时空地引述,会造成一些误解。邓小平视察上海时,曾指着一台进口仪器问周边的人,它是姓社还是姓资,得到的回答是姓社,为社会主义服务,后来有人就说邓是不问姓社姓资的。我自己理解邓小平关于社会主义的思想是相当完整的,他的社会主义观是一种大局观、一种整体观,他不是指具体的东西,这个是资本主义,那个是社会主义,他说很多东西都可以拿来为社会主义所用,最终的目的是使国家发展起来,使人民普遍富裕起来,使整个社会主义事业发展起来。
他会见中讲了不搞两极分化,现在我们看到很多文章里都说中国的贫富差距很大,两极分化已经出现等等。当时邓小平这样说的,“至于不搞两极分化,我们在制定和执行政策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这个就看大家怎么理解,我与邓小平的接触中,发现他有两条是不变的,他讲过很多次,包括这次跟穆加贝也说,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我们还在探索,但他同时又说,有两条一定要坚持,一是党的领导不能动摇,二是公有制占主体不能动摇。现在回头看,这就是邓小平的底线思维。社会主义的探索过程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只要坚持了这两条,即使出现了问题,我们也可以纠正过来:比如地区差别大了,我们就推出了西部大开发计划,这些年中西部地区的发展都比沿海地区快;医疗改革市场化走得太远了,我们可以推翻重来;养老保险从无到有,到现在的全覆盖。我老说,因为有了这两条,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公有制占主体,即使发展中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中国模式纠正问题的能力比西方模式要强得多。
因为穆加贝比较“左”,邓小平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跟他讲“左”给中国带来的教训,特别讲了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邓小平讲了一句很重的话,说“我们受到了惩罚”,后来穆加贝在去机场的路上跟我说,“惩罚”这个词很重呀。邓小平也对公有制占主体做了解释,对于穆加贝不太理解的“利用外资”,邓小平说,“一个三资企业办起来,工人可以拿工资,国家可以拿到税收,合资合作的企业收入还有一部分归社会主义所有,更重要的是在这些企业中,我们可以学到一些好的管理经验和先进技术,用于发展社会主义经济”。这种把合资企业中间的社会主义成分一项一项剥出来,我当时还是第一次听到,说明邓小平对所有制问题的深入思考,也为我们后来的公有制改革,包括今天讲的混合所有制改革打下了基础。
会见中,邓明确讲除了要防“左”,也要防右,邓讲了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也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讲这四条,一气呵成。后来穆加贝1987年再次访华,还是我做的翻译,那次邓也讲了四项基本原则,但毕竟又大了几岁,邓是讲一条停一下,等我翻译,当中还有“这个”、“这个”,穆加贝后来还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但他自己反复讲了这四项原则,这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东西。在这之前他见坦桑尼亚总理,他也解释,四项基本原则就是为了一个目的:保持中国的稳定。他说没有四项基本原则,亲西方的自由化就将冲垮中国的现代化事业,邓对这一点看的非常清楚。但同时他对每一条都做过解释,这不是僵化四项原则,而是充满活力的四项原则。比如他讲坚持党的领导同时也说改善党的领导;他讲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但他也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实质是实事求是。实际上,在西方许多大学里,上马克思主义课是很时髦的,他们把马克思主义课程做成颇有品位的东西,对很多问题提出了独特的见解,把马克思的东西真的当做学问去做,他们的一些做法值得我们借鉴,我们现在大学里的基础政治理论课,效果往往不好,有时候甚至变成反宣传,这值得我们深思,马克思主义不能是一种僵化教条的东西,这也是邓小平的思想。关于社会主义邓小平讲得就更多了,他赋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全新的意义。
这次会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邓小平做了这么多的解释,穆加贝还是不放心,他说我们第三世界的朋友还是希望中国一定要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我觉得邓小平真的有点不耐烦了,他直白地说,“我们还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并说,这个机器是有力量的,如果出现严重的违背社会主义方向的情况,我们要把它扭转过来。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邓的底线思维,他对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最坏的打算,包括后来的八九政治风波。邓小平不会允许公开挑战和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那场政治风波的问题一直比较敏感,很多人都避着不谈,但我一直说,我们讲道路自信,什么问题都不必害怕。我自己长期在国外生活和工作,这个问题也回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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