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吴泽豪买来纸张,按当地习俗,写上每位死者的名字,在浦北山陂塘麻风村村口大树下,点上香火、焚烧纸钱,祈福12位麻风逝者一路走好。
九年前,汉达康福协会的吴泽豪携志愿者妻子方香,在广西浦北麻风村,举行了48年来麻风村首场婚礼,16位与世隔绝半个世纪的村民,藉此感知到村外世界的风采。而今,四分之三的村民业已作古,清明时分,吴泽豪只能通过“拜山”(当地话,即扫墓)祭奠亡灵。
作为高流行区的广西,曾有几万人患上麻风病。现在全区遗留麻风村20多个,约450位村民,其中一半为二级畸残。
留在村中的最后村民,当下面临的养老送终,已成亟待破解之难题。缺儿少女带来的“陪护空白”,让进入生命“倒计时”的麻风老人,鲜能享受“临终关怀”。
如何让一二十年后即将消失的特殊群体,安好走完残缺生命最后一程,是服务这个人群16载的吴泽豪,当下思考和寻求破解的课题。
宜州麻风村双腿截肢的阿婆独自生活
清晨6点,吴泽豪带着假肢修护设备从南宁出发,目的地是340公里外的河池宜州麻风村。
在仅剩最后村民的麻风村中,宜州麻风村的兰小莲,是最令吴泽豪牵挂的。“她是一个双腿截肢的阿婆,相比其他麻风病人,她的生活更难。”
吴泽豪边驾车,边向北京青年报记者介绍,他每次前往,60多岁的兰阿婆,只要听到远远的汽车声,就会瞬间耸起耳朵,屏气凝听。“哎呀呀,吴师傅,刚听到汽车声,就猜到是你呀!”……
经过6小时颠簸,越野车停在居住点前。吴泽豪在铁门前一招呼,兰阿婆就毫无惊奇地打开门锁。
“邮政的人帮我装了监视器,怕有坏人进来抢东西。外面一有动静,我在屋里就能看到。”在老人的院墙门楣,有球型监视器“趴”在上面,替代了阿婆靠耳朵聆听的功能。
发生变化的不只这些。
兰阿婆的房子已被重新翻修,床上的电视机,正在热播电视连续剧。五六个大水缸已被废弃,厨房通上了干净的自来水。
兰阿婆说她过了十几二十年缺水停电的生活,直到两年多前才结束。在那之前不久,吴泽豪通过媒体报道了最后麻风村民的文章。
“九十年代初,村里的三十多人慢慢散了,有的结婚过活,有的老去走掉。只有我残疾严重无家可归。那些年,挑水砍柴全靠侄子帮衬,为了节约蜡烛煤油。我每晚五点钟就睡下。”
“现在每晚要看完两集电视剧,到九点半后我才上床!”兰阿婆补充道。
吴泽豪说,兰阿婆的经历,是近年很多麻风村最后村民的缩影。“村里人多时,基本上既有水,也通电。随着村人所剩无几,水电设施坏了,鲜有人关注并解决。让村人过上了‘倒退’的生活。”
在吴泽豪看来,这些本应更受关注的麻风村最后村民,正渐行渐远走出世人视线。他一边给兰阿婆矫正外展十几度角的假肢,一边坦言,如何让最后村民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公里”,是他近两三年关注的课题。
亭凉麻风村
从老宅被接进医院的黄阿婆
比兰阿婆困境更甚的黄母卫阿婆,是吴泽豪最早的关注对象之一。吴泽豪经过几年的田野调查获悉,随着村民的年老过世,麻风村呈现“孤独一枝”现象。从三年前起,崇左、德保、西林、都安、宜州等麻风村都仅剩一位村民。而北流筹建新村过程中,村民却逐渐走光。
浦北、扶绥、天等、贺州、横县、桂平、靖西、梧州、钦州约十县康复村,也仅剩二到五位村民。孑身独居于德宝县高山深处的黄阿婆,正是这个群体的典型代表。
2014年3月,北青报记者前往海拔最高的德保麻风村采访。在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铺石块、填树枝、垫木楔,外加卸人推车,经过十三公里的盘山路,最终“跌跌撞撞”冲上峒奇村口时,但见一道“铁将军”把黄阿婆锁于村内。
离黄阿婆住的土屋尚有八九米,便有“哎哟”的哮喘“吼”声传来。随着风箱般的气鸣声,佝偻着腰身量不足一米的黄阿婆现身院内。
在黄阿婆家,“活物”只有三只鸡和一只猫。孤独的老人和它们同居一室。蹩进她四平方米的睡房,左边的箱子上,摆着煤油灯,屋顶则由三块玻璃搭成反光板投射光亮。
在老屋左前方,北青报记者发现一个长宽两米,深约一米七的蓄水池;走近探望,却见里面杂草丛生,池底干枯。吴泽豪透露,原来村里人多时,这里既有水,也通电。但随着村人所剩无几,水电等设施坏了,便鲜有人关注解决。
难怪老人屋檐下,摆放着七八个盆桶罐盒,正在“对接”上面流下的雨水……
2014年4月13日,北青报《“麻风村”最后的村民》见报,广西有关方面召开紧急会议,孑身一人被锁村中的黄阿婆,率先被接到广西最好的麻风村——亭凉医院。
与黄阿婆前后被接到亭凉的,还有其他十几位村民,分别来自扶绥、崇左、宁明、贵港、都安等麻风村,告别了以往丧失尊严的生存条件。
今年2月25日,又逢冬末春初的阴冷季节。北青报记者来到亭凉,看望久违的黄阿婆。昔日与鸡猫同“笼”的老人,而今“独占”着9号单间。病房中的自来水管,让她告别了靠坛罐接雨水的历史;电饭煲旁盛着中午的米饭和肉片炒白菜,锅里熥着一碗八宝粥。
虽然她的哮喘声仍如“吴牛喘月”,但间或,黄阿婆会拿起身旁的止喘吸入气雾剂,熟练地喷上两口。床头柜上,摆放着哮喘口服液、急支糖浆等一干药品。负责照顾她的陆阿伯说,头一天,医生刚给黄阿婆输过液。
崇左麻风村
说不清自己年龄的老人
在亭凉,问起赵昌英的岁数,她答道:“他们说我今年80多了。”随着这位最后村民的离开,崇左麻风村已人去村空。
采访麻风村人,年龄常是无解的难题。康复者烂熟于心的,都是“进村”时的岁数,问及当下,很多人会以“他们说我今年多少岁了!”作答。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官方和外人。
在吴泽豪看来,对这些被封闭在“山旮旯”里的人来说,多一岁、少一岁,无足轻重。他们没有职业,无所谓退休,无关婚嫁,更与子孙无缘。生命不过是日出日落而已。
“我那次下田干活,伤脚崴在石头缝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村里剩我一人,我就想,怕是这回真要死了!”赵阿婆心有余悸地说。
在熬尽生命之油前,赵阿婆被接入亭凉医院。入院后第一件事,是截去另一条残肢。
“对普通人提及色变的截肢,对麻风病人而言,是一种‘福利’。只有条件许可,才有机会‘享受’截肢。”吴泽豪介绍。
据他了解,在广西,至少有过两例自行“截肢”行为。其中一起,就是扶绥麻风村的梁玉春阿婆所为。“长痛不如短痛。相比拖着血肉模糊、骨头外露的残肢,自残是种解脱。”吴泽豪说。
2006年,北青报记者初访扶绥麻风村,在三三两两少腿断指的村民中,见到了用柴刀“自行了断”的梁阿婆。
“我当初的溃疡烂了多年,痛到骨髓,血肉模糊的足底,总散发着恶臭,自己看着都难受,不截不行!”谈话间,有坐在安有4个轮子低矮木板上的人,匍匐滑行。因为没有假肢,村民自制各种工具代步。
十年过去了,包括梁玉春阿婆在内的扶绥麻风村人,先后故去。“在我负责的最后村民中,还有98副假肢需要维护,涉及77位老人。我希望能送走最后一位麻风病人!”吴泽豪说。
他说,假肢不是装上就完了,还要做到“假肢随防”。新截肢的残端,尚在“动态发展”,需要三到四次更换,残端才会稳定。这期间,需要有人定期修补、更改、更换,否则无法穿戴。
作为汉达广西办事处假肢车间的负责人,16年来,吴泽豪共为村民制作更换假肢约500条。
现在他的身份更加“特殊”:既是汉达广西办公室的负责人,又是假肢技术员,还身兼财务、司机等多重角色。
他透露说,正是16年前,初进扶绥麻风村,很远便弥漫开来的腐肉臭味,让他铁心决定帮助麻风病人。
浦北麻风村
老人“想知道动不了怎么办”
车到浦北地界时,已是傍晚时分,空中飘着的零星小雨,像给黄泥土路注入了“润滑剂”。左突右冲“踉跄”之后,车差点陷入泥沼,挑头换路在1.5米宽的沟壑中颠簸欲吐时,车终于驶入曾名噪一时的浦北麻风村。
2007年9月15日,37岁的吴泽豪携27岁的新娘方香,在封闭了近半个世纪的龙门镇山陂塘麻风村,举行了48年来的首场婚礼。
十余位尚存的麻风康复者睁大充满惊奇的眼睛看到,新娘一会儿身披洁白的婚纱,步入铺在晒场的大红地毯,一会儿身着红色礼服向麻风康复者敬酒敬茶。一切的一切,都是按都市婚礼的模式进行……
“在麻风村里举办婚礼,一直是我的心愿。村民当初患病时,都是中青年人。因为患病,他们不但自己不能结婚,甚至没机会看到一场婚礼,历史让他们封闭了半个世纪。我们用帐篷当新房,与他们共度新婚之夜,就是向村人宣布,他们并没有被世人所遗忘。”
这场半个世纪麻风村的首场婚礼,经海内外媒体报道后,引起高层重视。有关方面很快给缺医少药的麻风村人,特批了2亿多元的专项经费。
3000多个日夜的洗礼之后,北青报记者再次造访,这里已物是人非。9年前婚礼时的16位村民,如今仅剩4人,当年与新人合影登上“头条”的所有老人,已全部作古。
昔日铺着19米长红地毯的场院,而今杂草丛生,纵是水电齐全,也难掩残破庭院带给人的荒凉感。
左腿截肢的吴顶贵蹲在矮凳上,不时唠叨着残疾人士的生活不便。“我和吴秀海身体残疾,吃用只能指望小黄每隔三天采买一次!”被他唤作“小黄”的黄成任,也是六七十岁的老者,因为相比身体健全,三天就要走10里路出村“代购”。
临行登车时,右臂萎缩的吴秀海突然闪出,拦车问起“养老”之事:“我现在还能动弹,但明显感觉越来越差。我想知道动换不了时怎么办?”
车轮转动良久,吴泽豪解释道,吴老伯说他每月400元生活费,一直攒着不动。他最担心的,是即使有钱也没人愿来村里照料。而医院陪护,他不吃不喝,每月的钱也就够一两天的护工费。
他特别告诉吴泽豪,去年10月,瘫在床上两个月的何裕辉,是靠他从旁照料,才得以走到生命尽头的。想到自己也要以这个方式“老”死村中,他感到十分恐惧。
谈话间,始终不见村民谭升桂。问起才知,他回家过年去了。作为唯一有家室的村民,据说他曾向有关部门表示,他不愿被安排到亭凉。而其他三位村民向吴泽豪表示,就因谭一人不肯去最好的麻风村医院,他们只能“陪绑”呆在浦北村。北青报记者向他们核实时,他们纷纷露出无奈的表情。
车开出几里地,吴泽豪突然蹦出一句:“愿留愿去,是每个村民的权利。为何官方要捆绑安排呢?”
博白麻风村
朋友圈“众筹”难解陪护费之困
吴泽豪女儿跳跳的“压岁钱”中,有一些N次“更新”前的旧版钞票,最小的面值是1元、2元,最大的不过5元、10元。除了“版本”陈旧,它们还很皱巴脏兮。这些钱的主人都源于一处——各地的麻风村民。
从出生两岁起,跳跳便跟随父母遍访广西麻风村。因为是在麻风村举办的婚礼,村民都将其视为自己的孙女。每到一处,村民便掏出零钱追着她塞。“起初我们不让要,后来老人们很生气地在后面追撵,嘴里还嚷着,这是给我孙女的压岁钱。难道是嫌少吗!”
在妻子方香看来,虽然老公常年不着家,虽然每月生活费只有4000元,虽然为了支持老公只能辞职在家,但等等在别人看来“不足”的地方,都比不过自己的“幸福感”。
“你看到过有谁的照片,被敬放在电视墙、门楣上‘供着’吗?我们的结婚照就被很多麻风村悬挂至今,九年来,我们一直被村民视为亲人。”说这话时,她有掩不住的自豪感。
在浦北麻风村,北青报记者亲眼见到,九年前他们婚礼时的照片相框,还被黄成任老人悬挂在门楣上。虽经风吹日晒,昔日的影像已很模糊,但背景中那个巨大的“心”形造型,还依稀可辨。
而在博白麻风村,跳跳每年都会从村长詹宗胜爷爷处,得到一些“压岁钱”,只是今年这笔钱和这个人从此不再。
“老人是在去年夏天走的,也正是他垂危期间的遭遇,唤起了我要关注村民‘人生最后一公里’的意识!”提起与自己“私交”甚好老人的离世,吴泽豪声音低沉。
在吴泽豪眼里,詹宗胜是个“传奇”。“他不仅阅历广,胆子大,还很有领导才能。”据吴泽豪透露,由于他的抗争,很多麻风村人曾被无视的权利最终得以获取。
“你懂什么叫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吧!詹宗胜临死前就是这种情形!”提起詹宗胜,吴泽豪就会说起,去年他去博白医院探望时,老人老泪纵横的场景。
“在医院,他抓住我的手,哭泣不停。监护显示其血压马上升了起来。”詹宗胜除了腰间盘突出,还有骨质疏松、气管炎及冠心病。
“詹老是五保户,医疗费国家报销,但每天一两百元的护理费,没有出处。老人一生的积蓄,在两个多月内便消失殆尽。”
吴泽豪通过朋友圈“众筹”到2600元护理费。随着这笔钱花费殆尽,老人无奈出院。四天后,詹宗胜在麻风村故去。
“再过十几二十年,麻风群体就会消失。在其生命进入‘倒计时’时,我们有义务让麻风老人,安好走完残缺生命的最后一程!”46岁的吴泽豪说,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心愿。
展望
希望设公益项目免除老人忧虑
清明小长假一过,除了像亲人般给麻风老人“拜山”外,吴泽豪开始运作“最后一公里”陪护费项目。
“现在村中还剩98条假肢,这些假肢每年至少复检两次,出现5个‘残肢袜’叠套还松动时,就必须重新更换。”他一边开车,一边叨唠着外行人听不懂的术语。
吴泽豪出生在医生世家,爸爸曾是区医院的外科主任,妈妈是外科护士长。16年前被调到医院假肢车间后,他便与麻风村人结下不解之缘。
当地一家银行获悉吴泽豪的心愿后,正在和他洽谈项目筹备事宜。如果合作成功,麻风村民“最后一公里安好人生”公益项目,有望设立。“如果能让詹阿伯的悲剧不再发生、能让吴阿伯的忧虑得以免除,我的生命也会更有意义。”吴泽豪说。
看浙江新闻,关注浙江在线微信
凡注有"浙江在线"或电头为"浙江在线"的稿件,均为浙江在线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浙江在线",并保留"浙江在线"的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