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的车队在国道315线上停了下来。
这支车队在青海省柴达木盆地的中心寻找类火星地貌。地壳造山运动中沧海退去,风在隆起的荒原上剥蚀了千万年,凿刻出中国最大的一片雅丹地貌。在这片风蚀土林中,土丘如同无数鲸鱼浮出沙海。
这里也是中国海拔最高的盆地,东环祁连雪山,万山之宗昆仑向西南连起青藏群峰,阿尔金山在西北与新疆划开边界,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
车队向导张清哲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再一次听到有人问起红崖。
约十年前,骑行中车陷柴达木的朋友,第一次问起那片形似死亡之海罗布泊的“大耳廓”。
“而且是红色的,非常有意思!你们知不知道?”
火星模拟基地所在的大柴旦红崖全景。 张清哲 图
那是一片几乎没有人迹,也不被记起的土地。中科院计划从青海的四个类火星地貌中筛选出火星基地:德令哈的东部雅丹,大柴旦的雅丹,冷湖的俄博梁雅丹,以及格尔木的半雅丹。没有人想起把红崖放入候选之列,甚至极少有人知道红崖的存在。
但就在车驶过315国道的时候,中科院月球与深空探测总体部主任刘晓群看见了那一大片红色。
刘晓群曾解释,中科院早已有建造火星模拟基地的想法。随着中国计划在2020年实现第一次火星探测飞行,条件已经成熟,希望以市场机制结合天文科学、太空探索与文化旅游项目开发。
而美国国家航天局的老搭档,“钢铁侠”马斯克则在推动更为冒险的“火星殖民计划”:约每780天发生一次火星冲日。利用这火星靠近地球的发射窗口期,逐步向火星发送物资。再募集一群勇敢的拓荒者,自愿买一张火星船票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
拓荒者们将为火星基地奠下第一块基石,改善生存条件,最终发展成一个拥有100万人口的工业基地。直到有一天再没能有飞船从地球前来,也能保存一支地外人类文明。
人类总有这样的拓荒者,踏上高寒缺氧的柴达木,又望向高悬夜空的荧荧火星。张清哲的父辈十万人踏入柴达木的无人区,从大、小柴旦湖中开采出国家急需的硼砂,那是拓荒者最初的骄傲;而后人口剧减,是他自己食难果腹不忍回顾的青年时代。如今他两鬓已经生出白发,有一线谋生的希望,又怕它断在手中,跌向一个老无可依、背井离乡的晚年。
大柴旦是拓荒者建起的戈壁家园之一,第一代柴达木人与自然的较量尚未分出胜负。生在“不养老,不养小”的青海小镇,守着2.1万平方公里,超过3倍上海面积的土地,第二代柴达木人也只能继续这一局较量。
在315国道上,张清哲短暂讲述了红崖。而后这个被几度遗忘的地方,与火星模拟基地一同被推向了世人。
在地球上“发现火星”
2008年,宋彪从敦煌骑行穿越柴达木雅丹,结果自行车坏在了南八仙的风蚀土林里。
张清哲开着他的二手切诺基,去援救这名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他把宋彪拉回了红旗峰雪山下的大柴旦镇。
两人早就是网友,都想走深藏祁连山腹地无人区的哈拉湖。但北线雪山横断,南线河流阻隔,没有人走通过这条路。
宋彪和他聊起死亡之海罗布泊的那张著名的卫星照片,是一个层层螺旋的“地球之耳”。但他在卫星地图上看到,在大柴旦镇附近,其实还有另一个“大耳廓”。
“而且是红色的!非常有意思,你们知道不知道?”
张清哲生在柴达木,此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没人问过这个地方。依照大致方位,他与宋彪冲下公路在戈壁来回寻找,却始终在那片红色“大耳廓”的外围打转。从东南面望去,有红色山崖高耸出地面,而转过另一个方位,红崖却与戈壁滩连成一片,沉在地平线下。
宋彪抱憾离开,“大耳廓”却在张清哲心里打成一个结。
他有时会再返回探险,直到两年之后,车前突然出现一条干涸的河床,向“大耳廓”方向延伸而去。他只有一辆车,载着几个朋友和妹妹的孩子,无人区手机没有信号。但他就是豪气上涌,觉得似乎很近。
张清哲把车开了进去。
沿着河床深入,大片赤红的山谷与山崖在两侧展开,红色山石以他前所未见的神奇造型散布四围,目之所及惊心动魄。
河道太过颠簸,妹妹的孩子在车后座吐了出来,一次保险杠还碰在了山崖上。张清哲记得卫星地图显示,谷中有一条主要河床。几次迷路后,他们成功穿越了宋彪寻找的“大耳廓”,一直到沙漠地带。
即便张清哲看惯了青海壮美的雪山与沙海,每年总有一两次,他会忍不住驾车穿越这片红色雅丹。干枯的时令河床密密麻麻向四围发散,他也只进过几个主要的河谷,摸清了东南西北的路。那里有红土层绵延三百平方公里,风蚀气候干燥,紫外线强烈,有着炙热的白日与寒冷的黑夜。
红崖中的干涸河道
按照国际惯例,如果确实无史料可循,那么第一个发现者拥有命名权。
张清哲在卫星地图上寻找那片地方,发现有人已经将那片红色的雅丹与丹霞地貌,命名为“红崖”。
他不是第一批进去的人。
红崖的确有石油物探留下的标记。在红崖的最高点,张清哲发现了一个木质的三脚架,用途是以大地水准进行测量。在1970年代之后,这种三脚架大都换成了铁制。
是谁在红崖的制高点留下了木质三脚架,已经难以考证。大柴旦地方志记载:“1954年,石油部成立青海石油勘探局,调集一支4000余人的队伍,对柴达木地区进行普查与详查。彼时地质部派出632石油研究队,中科院派出柴达木石油研究队,三支队伍纵横驰骋,曾历足马海一带。”
遗留在红崖最高点的木质三脚架。 张清哲 图
大柴旦行委社会发展局局长樊生智在1990年代任副镇长,他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那时也有石油2137、2138队对柴达木盆地进行深度的石油勘探,进入红崖寻找石油。一无所获之后,便又悄然离开。
红崖在戈壁深处再度归于沉寂。
但就在中科院车队驶过315国道这一瞥之间,红崖杀入了火星模拟基地这一场竞争。
拓荒
2017年,中科院跨越甘肃、青海、宁夏三省份,寻找与火星相似的地貌。仿佛总是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凿刻出惊人壮丽的地貌。
张清哲出生在大柴旦之时,“十万人、不夜城”,已经是父辈口中上世纪60年代的旧事。
地质大勘探发现,大柴旦盐湖中含有大量的硼砂。1957年,张清哲的父辈拓荒者从内地支援大西北。那时海西州仅有零星的蒙古族、藏族和哈萨克游牧民,镇区内到处都是就地挖一坑,上面覆盖上草帘子的“地窝子”。记得当时一点初心,“就是把这个地方建好”。
1958年,大柴旦成为青海海西州州府,1959年,大柴旦设市。
樊生智也是第二代柴达木人,14岁时跟随父母来到大柴旦。他听到初代拓荒者的故事,是上世纪60年代,大柴旦盐湖供应上国家急需的硼砂,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特批进口车。彼时大柴旦有海西州属八大企业,单个工厂员工就有上千人。富有黄金、煤炭、有色金属、天然气、石油等各种矿产。国家领导人前来视察,柴达木精神从此发源。
而人类对于火星家园和外星生命的漫长执念,也在上世纪60年代首次窥得火星的真正面貌。1965年,美国的水手4号探测器第一次成功飞跃火星,传回第一张火星照片。那样了无生命痕迹的荒凉,打碎了一地外星生命与火星家园的想象。
火星上是否适宜居住,也是火星模拟基地想要寻找的答案之一。
但是第一代柴达木拓荒者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大柴旦的树要从砂石中长出来,仅有白杨能长的最好,是诗人聂鲁达所描写的“清晰、勇敢、坚强”。只有矮小坚硬的骆驼刺能匍匐到戈壁深处。在更加遥远的沙海里,骆驼刺也无法生长。沙子被公路驱赶到两侧,时时随风上爬,企图再度将公路淹入沙海之下。
大柴旦雅丹中有一片名为南八仙。那是在早期勘探中,八位来自南方的地质勘探女队员,在沙暴中永远失去了踪迹,就以此命名当地,是以纪念。
在那一场人与自然的较量中,柴达木盆地俯首认输,交出了聚宝盆的财富。第一代大柴旦拓荒者背靠着红旗峰雪山,守着高寒、隔绝,看不见即将到来的困苦,却也难以说“赢”。
1966年,海西州府迁向了海拔更低、气候稍温和的德令哈。事业单位、州属企业随之迁去充实新州府。
而“大跃进”时期的项目下马之后,又关停了一批企业。拓荒者遣送的遣送、回城的回城。大柴旦镇依靠煤炭生产,扼守在进藏的交通运输要道上,镇上尚有几万人,几所小学。
到改革开放中后期,国企改制之后,资源型企业失去了全国统一调配的市场。青海省内市场不足以消费生产的产品,矿产企业又一一倒闭。
在那几十年中,也有几十个探测器先后扑向了火星,它们多数在太空中陨落。如今火星车“好奇者号”仍在火星表面漫游,探索地质地貌、寻找水与生命的痕迹。他的老前辈“勇气号”与“机遇号”也依然健在。在火星轨道上,奥德赛号则将图片传回地球,向人类逐渐揭开火星面貌。
那其实是一颗寒冷的红色沙漠星球,遍地砾石,周期性的沙暴会将整个星球吞没。地表被侵蚀出一片片砂岩,分布有峡谷、火山、以及干涸河床般的沟渠。尚未发现生命的痕迹。
红崖内景
张清哲也进入了在贫穷中挣扎的青年时代。
1989年,他进入大柴旦最好的柴达木汽车修理厂工作,却在1991年辞职。因为汽车修理折算成工时,拿到的工资不够在食堂吃一顿饱饭。
“我记得大柴旦最困难的时候,那种日子,我真的不愿意回去。”
在大柴旦镇,苏联援建有一座歌剧院,尚未封顶中苏关系便已破裂。许多下岗工人为了度日,把砖扒掉了,因为可以卖些钱。
彼时大柴旦全部都是国企、集体企业、事业单位,辞职这件事情,张清哲做得“前无古人”。
厂长看着他:“小张,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月的假,你回去想一想,你是不是书看多了?”
张清哲觉得那是外来人无法理解的境遇,“你们没有过过这里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的苦难日子,没事出来摆一小菜摊,但问题是,老百姓怎样才能富起来?”
如果有天命赋予红崖类似火星的红色地表,那么张清哲和大柴旦人都动了尽人事争取的心。
送走中科院的专家之后,张清哲用红崖的图片,配上火星的图片,将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与火星地貌的相同点和不同点,都标注清楚。
他拉出微信上中科院留下的联系人,把资料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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