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怎样取得高考自主权的
“全国那么大,发展不平衡,有的地区是‘西欧’水平,有的还停留在‘非洲’状况。10亿人民一个大纲,祖孙三代一本教材,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中国应该有多本教材,应该有很多种教育模式”
把上海高考的命题权从教育部拿过来,实现自主招生,这是我当(上海)教育局顾问时的“得意”之举。
上世纪60年代上海的高考曾经戴过“王老五”的帽子,录取线排在全国第五名(福建是全国高考状元),录取线似乎总排在全国后面,压力很大。其实,上海的情况跟人家的确有点不一样。入学率不一样,分数线就不一样。我们是中等水平的学生能进大学,人家是高材生才能进大学。全国比的时候,不比百分比,只比录取线,这不合理。人家500多分才能录取,我们300多分就录取了,现在100多分也可以上专科了。人家是分母大,分子小,我们是分母小,分子大,要比,得先“通分”,这是学过算术的人都知道的。
由于落了个“王老五”的外号,有人就不断刺激大家去追逐高分。我很早就提出来:全国那么大,发展不平衡,有的地区是“西欧”水平,有的还停留在“非洲”状况。10亿人民一个大纲,祖孙三代一本教材,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中国应该有多本教材,应该有很多种教育模式。我提出,要多纲多本,即大纲有多种,教材有多种版本,允许地区与学校自己选择。不少国家的教育部都没有制订统一的大纲,但高考一样考,而且多数是学校自主招生,全国并没有什么录取线的统一要求,而我们是越搞越死。大纲如果一放宽,学生可以学习各种知识,面就宽了。各地教育也可办出地区特色,以适应不同的发展水平。我当时担任全国课程教材审定委员会委员,就在会上提出了这样的理念,但有人反对。有人说,正因为中国这么大,所以要有一个统一的东西。同一个问题,却得出了两个相反的结论。我坚持己见,认为正因为中国大,发展不平衡,不能搞划一主义。后来大家把意见折中了一下,提出“一纲多本”,即教育部制订统一大纲,在大纲指导下,可以编多种教材。
上海首先搞教材、课程改革。这涉及到一个问题:教材自己搞,高考还是全国命题,这个教材谁敢用?我就琢磨,要想办法把高考权要过来。有了这个指挥棒,上海的很多改革就可以很主动了。
当时,我就找分管教育的副市长谈自己的想法:向教育部要高考权。分管副市长看了我几秒钟,大概在想,这家伙三天两头出鬼点子,然后说:“这太难了,历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教育部也不会同意的。”我说:“你答应,我就去要,我自己去要!”我连续找了他几次,后来他松口了:“你去要要看,教育部如果肯的话,我们就试试。”
我很高兴,心里想,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以后,我就一直留心着找机会。不久,教育部部长和分管高考的副部长到上海来视察,我就抓住这个机会,对分管副市长说:“这几天部长在上海,我们去看他好吗?”他说:“好啊,你和我一起去。”
我们来到他们下榻的延安饭店,向部长汇报上海教育的情况。后来,我抓住机会,把话题往中心引:“现在高考,全国只有一张卷子。高考命题,历来都是众口难调,每年都有人评头论足。教育部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何不把权放下来,你们在上面监督,搞得好就表扬,搞不好就批评,就非常主动。”他们看了我两眼,说:“能行吗?”我说:“中国一个省比西方的一些国家都大。一个省的教育局长还招不来几个大学生?”他想了想说:“不行,要搞乱的。”我说:“你制定几条原则,搞几个统一的政策,题目叫下面搞,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我慢慢跟他们磨。后来,部长说:“上海可以试试,其余的地方不放。”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接茬:“那好,我们上海自己搞。”我对一旁的副市长说:“市长,部长已经同意了。”副市长接着说:“教育部领导同意了,我们就试试吧。”
没想到,部长回北京就变卦了。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等我回来,局里的同志告诉我,他们都请示好几回了,部长改变主意不同意了,“要不,你再去一次北京,最后再争取一下。”我心里嘀咕,真是好事多磨。
快到春节了,我也顾不上过年,与市教委办的一个领导一起去北京。一到北京,我就去找相关人员打听。幸好我在部里呆过,朋友多,终于打听到实情。原来是管高考的司长在部长面前讲了很多负面的话。部长心里本来不是十分同意,一听他的话,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幸好,那个司长跟我也很熟,我就直接找他去了。一见面,我冲着他说:“××啊,你怎么反对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他说愣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反对你呢?”“就是你捣蛋。”我一肚子意见,半真半假地发出来。
开过玩笑之后,我就讲了这件事情。他说:“唉,高考这事不好弄,你就不要弄了。还是全国统一吧!”我态度坚决,说:“这事,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上午,我向部长汇报。你参加,但不许讲话。部长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这样可以吧?”他觉得部长不会答应,就卖个人情说:“好,我不讲。”第二天,我向部长汇报。汇报完了,部长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表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是个关键时刻,空气仿佛有点凝固。他坐在那里,接受我们期待的目光,憋了老半天,最终没有吭声。部长看他不吭声,就说:“这个事情本来是答应你们的,就是他不赞成。现在既然他不讲话,那你就去搞吧。”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既不要被他坚硬的外表所迷惑,更要避开它锋利的螯。
以后,那个司长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起这件事,我笑着说:“真谢谢你啊,守信用,没有讲话。”他也回敬我:“我上你的当了。”
我把高考权拿了回来,为课程、教材的自主改革创造了前提条件。接下来就是要改革高考办法,同时改革课程、教材。遗憾的是那时我离休了,接任的同志没有改革高考制度的想法,也没有听取我关于改革高考制度的构想,仅仅是自己组织命题,而一切办法照旧。我的想法是,上海学生少,初中毕业后分流,40%进中专、职校,60%的人进普通高中,毕业时只要会考及格,就可以上大学。不过,大学二年级时要再一次分流,一部分人上大学本科,一部分人上大专。大学实行宽进严出,改变“一试定终身”与“进大学难,出大学容易”的状况。离休以后,自己的理想就很难实现了。对此,我至今还觉得十分遗憾。不过总算课程教材的改革工作在上海展开了,“多纲多本”的主张也在全国实行了,这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另一件令我高兴的事是现在全国高考自主命题的省市越来越多,改革大潮势不可挡,建国后形成的一张试卷考遍天下苍生的局面已被全面冲破,千呼万唤的高考制度改革也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实行。
(吕型伟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中国教育学会顾问、曾任上海市教育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