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这位老记者至今忘不了这样一次采访。
那是5月17日上午,离地震发生近5天,朱玉在北川中学的废墟边,注意到一位老师的手中拿着一张白纸。
看上去,这仿佛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但当人们把这张纸捧在掌上,迎着阳光,眯起眼仔细查看,却依稀能看到上面的刻痕。没有人知道那是用什么东西刻出来的,但能辨认这些刻出的字迹——“姜栋怀,高中一年级一班。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定走好。”
采访中她得知,当人们发现这个孩子遗体的时候,他的怀里还紧紧搂着这张白纸。那是他在废墟下跟爸爸妈妈最后的告别。
而最令南香红内心感到疼痛的一次采访,是在映秀小学。在那片小山般的废墟前,她突然看到一个老太太。每当有士兵抬下孩子的遗体,她就要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辨认孩子的面容。她读五年级的孙儿,还埋在废墟下,孩子的父母早已放弃了希望,但这位双耳失聪的老人,却独自一人在这里守了10天。
老人背着一个大筐,里面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以及一块白布,她告诉南香红,如果找到孙儿,还活着,她就给他换上新衣服,带他回家吃饭,如果孙儿死了,“就用白布擦干净,然后盖上”。
那一刻,南香红痛哭流涕,“几近崩溃”。
对于年轻记者吕宗恕来说,那个留在他照片上的女孩,是他内心难以愈合的伤痛。
地震发生的当天下午,吕宗恕第一时间赶到了都江堰。在一家建筑装饰材料批发市场,他遇见了那个下半身被压在废墟中的女孩。女孩的丈夫焦急无助地守候在边上,吕宗恕帮着拨通了警方电话,但因为急着赶往映秀镇,没能待太久,他只是拍下了当时的场景,也忘了打听这对夫妻的姓名。
但时至今日,女孩求生的目光、试图爬出废墟而拼命撑起的手臂,还有被压住的身体,却一直留在这个30岁男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先后四次去过都江堰,都去建材市场打听女孩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我应该等到她获救再离开的。”他内疚地说:“现在想想,这或许会让我内疚上一辈子。”
的确,几乎每个在第一时间去过地震灾区的记者,都会遇见类似的故事。那些交织着死亡和悲伤的细节,有意无意地渗透进他们的记忆里,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刻,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迸发出来,而保存这些记忆的人,又会感到怎样的痛楚。
3对于许多记者来说,这种“灾区采访综合征”,在刚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就像是“一条大尾巴,漫长地拖在身后”。
在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9月初的那段时间,吕宗恕又连着做了四天噩梦。
第一个晚上,他梦见映秀镇的“万人坑”,背景是低沉的哀乐,还有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他突然感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惊醒。
第二个晚上,他梦见自己把一个人的双手砍断,然后扔进一堆杂草中,被一个邻居老太太发现后,吓醒。
第三晚和第四晚,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万丈深渊,高速坠落了很久,吓醒后,又是一身冷汗。
而那段时间里,朱玉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慢慢恢复”了,但有一天吃橘子时,家里的保姆无意中问了一句:“北川不是产橘子吗?不知道那儿的橘子怎么样了?”朱玉立刻如同被雷击中一样,扎在沙发里嚎啕大哭起来。
此前,在奥运会开幕式那天,朱玉看着“笑脸伞”上那2008张孩子的笑脸,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因为这让她想起在北川幼儿园边上看到的那块写着“离奥运会还有88天”的大牌子。
只要有空,朱玉就会到腾讯网的地震遇难者网上纪念馆,给她知道的每一个遇难者献花、敬酒、留言,一遍又一遍。
“我从没有用任何方式使自己速愈,因为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她说。
在这半年时间里,朱玉收到过无数条安慰短信,但只有一个去过科索沃的战地记者发来的短信,让她觉得安慰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看了你写的稿子,你不该这么投入。这样的痛楚,它会渗透进你的骨髓,会超乎你的想象。”看着这条短信,朱玉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后来,这个战地记者告诉朱玉,在科索沃待了3年后,她终于去了德国。当她一个人坐在新华社驻德国的办事处门口,大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周围一片祥和,没有炸弹的爆炸声,她望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失声痛哭。
朱玉说,自己完全理解这种感受。回到北京后这么长时间,有时,她开车行驶在北京的街头,听着车里的音乐,想起灾区的那些事情,依然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有时,她看到北京街上的交警,依然会想起北川那个叫杜文君的生死未明的警察。
那是她5月17日刚进北川县城时,在一辆被巨石砸毁的警车边,捡到的一顶交警的大檐帽。帽子里写着这个名字,边上还用圆珠笔画了一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