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改变了世界——这是每天不知多少人喋喋不休的话题。前互联网时代，就成了史前时期。这两个“历史时期”，到底有多大区别是一个很少有人提的问题，提了显得幼稚。

　　类似的子话题有过许多。BBS改变了人们交流的方法，几年后BBS已经边缘化，事实上BBS仅仅在中文语境中兴盛一时，包括欧美最喧嚣的BBS都是中国移民或留学生办的。博客改变了媒体格局，几年之后，博客已经是小网站的鸡肋大网站的附属，专业博客网站早已魂散于野。手机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但真正的牛人是不拿手机的，把生命拴在手机上的除了生产经销的人就是发烧友。我认识一个攒了一大堆手机号天天研究新机型的，他是卖音响的高手，自己说手机拥有量超出使用需求三到四倍……

　　说起互联网，我想起一位已经仙去的前辈学人，戚佑烈。老先生是史学领域世界中世纪史研究的开山祖师之一，法国史专家。1930至1940年代留欧，携法国夫人回国任教。晚年的戚佑烈书香满室，家用电器啥也没有。法国史学界与他保持通信联系，了解他对法国史的最新观点。1980年代，他曾经对学生说：“我最洋，最早洋。我也最土，土得掉渣，我家里连个录音机都没有。”

　　又过若干年，我才知道，“土得掉渣”居然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有很多欧美一流学者，家里没有电视机，或者只有一台很小的旧电视扔在厨房一角，看看天气预报。中西的大学者们，早在电视时代、四喇叭录音机时代，就选择了“我的世界我做主”的生活态度。

　　冰箱洗衣机都是现代化生活的一部分，但国人习惯的现代生活，还是以电视手机这些信息获取工具为主。这就让我想起另一个经典的故事，一个现在传媒人已经不熟悉，但传统媒体从业人员耳熟能详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大致版本是：1870年代，一位欧洲名记在前方采访，目睹一位意大利裔获得惊人的成功，如同古老的意大利火山维苏威爆发一样。于是这个浪漫的新闻干才向总部发电文：维苏威火山再度爆发……刚发了一句，电讯中断。总部一向极其信任这位支柱大将，拿着只有一句话的独家电讯稿，立即展开工作：维苏威火山的历史背景，庞贝古城的价值，世界火山的动态……发头版，上头题……报纸上街不久，电讯恢复。在很从容的情况下，前方高手详述了意大利勇士的胜利是多么辉煌，爆发是多么如同火山般凶猛，然后问了一句：总编辑一向是第一时间审阅我的稿件，他什么意见？回电是：总编辑现在发表不了意见，他已经晕倒并火山爆发般砸在地板上……

　　这个故事，实际是新闻写作课上讲解倒金塔结构的一个背景。为了适应随时中断的电讯和腾挪空间非常有限的铅字排版，新闻稿必需用倒金字塔结构，“倒”的程度是就保留导语也能成稿，后面的全是可删可丢。你想煸情别在第一句，你扔到后边去，怎么把一个意大利裔形容成火山也无所谓，可能排版技工就决定了这句话不能用。

　　倒金字塔早已结束，1990年代我遇到的新闻系学生拿着1980年代版的《新闻编辑学》，照说以中国的大学教育水平，已经算更新很快了。可惜这本书还不够快，是立足铅与火，当时报纸已经是光与电。在激光照排背景下，一篇稿子可以随意删减组合，那些高下殊异、可以掌握报纸出版时间的检排工人彻底失业。

　　1990年代，导语还很重要，还占到新闻稿份量的一半左右，另一半是标题的制作。今天，无数网编在电脑前穷竭脑力，是为了把标题做的长短一般齐，以保证版面美观。网编的日文字处理量，是传统媒体编辑的十倍百倍。老媒体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市场就是要这个。在书斋里做了一辈子可能一篇新闻稿没写过的新闻理论家们，已经没有心情总结出“繁琐的网络标题是导语和标题的混合”，总结了也没有人看。

　　不使用现代家电的大学者，从容站在世界学术前沿并被同侪承认。无论是电讯稿还是激光照排，媒体的本质意义并没有变。

　　如果有网编们看我文章，特别是八零后的网编们，会吃惊不小：维苏威火山的故事，怎么这么眼熟？是的，专题的制作，史前时期和网络时代相同。发现一个有价值的新闻，找一堆图片文字资料，排列组合，聚集一个版面，列上一个大标题，完活儿。给这些网编一句话：维苏威火山爆发，他们也会轻松制作一个火山专题。与晕到在地版上的1870年代报人比，今天的网编只是多了视频。

　　三个世纪过去了，新闻制作的方式依旧。互联网与史前时期没有区别。工具就是工具，再革命，改变不了生活的本质。